“你一身酒味,谁闻不见?”她嗤笑着。“好吧!不说废话,你确实有一笔遗产,而且还是我们均分。”她大手一摊:“喏!这就是证据。”
第五章
克丽丝汀终于如愿以价,进了我的闺房。
“你是雅痞?”她惊讶地看我的大统舱。
她真会装,上次摸进来偷我的古玉坠子,这次又装得像从没来过。
但我没时间戳穿她,我急着坐下来看她刚才给我的遗嘱。
“爸爸一直记挂着你,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他都说——如果阿青也在就好了。”克丽丝汀收起了她的复杂表情,挨到我身边说。
何必演戏给我看?我斜睨了她一眼。
“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僮。”
“没关系,你看了遗嘱就应该懂。”她潇洒地站起来,走进厨房,不一会儿,飘来阵阵咖啡香。
遣嘱是经过美国法院公证过的,还由法庭通过此地的律师事务所,在民生报上刊登过全文的公告,刊了三天。
“登那么多天你都没看到,难道你不认识字?”克丽丝汀端了两杯咖啡出来。
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在我幼年时离弃了我,到了我将近卅岁,还能再沾他的光。
“你太冷漠了!”她摇头:“爸爸这样爱你,你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用手肘撑住脸,刚才喝了酒,到现在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我该有什么感觉?”我茫然地问。
“哭啊!你少还会有眼泪吧!”
“为什么哭?”
“先是妈妈,再是外婆,然后是爸爸。杨青你已经没有亲人了,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我呆呆地凝视她。
“我说的是中国话,你听得懂国语吧?”克丽丝汀放下咖啡杯,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我该走了。”
门在她身后关起。
我仍坐在那儿,直到几分钟后,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地袭了上来,然后整个攫住了我,像怪兽一样把我吞噬进去。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哭。
我不是没哭过,但那是非常久非常久的事情,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发出第一声哭声时,我非常惊异,我不能相信那是我,但确确实实地出自我的喉咙。
“天哪!天哪!”我慌乱地想,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已经哭了出来,我的双肩抽动,五脏肺腑都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我一直认为是毫无关联的父亲,竟然和我发生感应了。这真可怕!我却无法抑制。
想到他临去前还叫着我的名字,我更用力咬紧了嘴唇,却哆嗦得怎么也咬不紧。
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
我恨过他,是不是?可是我们之间竟还有着怨恨也割不断的亲情。
泪不断滴了下来,模糊中,我听到电话铃声,但我不想理会,让它响吧!让它响彻全世界,我也不在乎。
我曾在乎过许多事情,在当时似乎都很重要,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一件称得上是大事。而我自小憎恨、成人后漠视的父亲,倒在此时取代了一切。
我按住面孔,久久都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电话又响了,我抓起来,是诗瑗。
“听到我的新闻了吧?”她洋洋得意,与前日的闺中怨妇大不相同。
“什么屁新闻?”
“生气啦?”诗瑗发起嗲来,温功一流。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就那么糟吗?”她失望地说。
“有话快说!”
“我要成立工作室了。”
“什么工作室?你也需要工作?”
“我就知道你听了一定嫉妒,阿青,我学了那么多年艺术,不能埋没自己的才气,那是浪费,我应该振作起来,做一个出色的设计师,做一个出色的人。”
“你做什么设计?”她的长篇大论引起我的头痛。
“别小看人,当然是跟你一样,做室内。”
“做一名区区设计师,需要什么工作室?”
“阿青,我受够了你,你净泼别人冷水,太过份了!”她“怦”地一下挂了电话。
她做得太正确了!我哪有那样多时间敷衍她的虚荣?
拖过面纸盒,我胡乱地擦过了脸,又坐在制图桌前,不论是刮大风下大雨大地震生大病,还是死了亲人,工作就是工作。
工作可从来没同情过我。
我开始画蔻蒂‧林的粉红色梦的小屋。
蔻蒂‧林已经不是少女,但心态却像情窦初开,我一定会满足她,完工之后,让她坠落在粉红色的噩梦里。
我在一楼的中庭设计了一个喷泉,小天使下面的喷口隐藏了灯光,将来一喷出水,不但有音乐助兴,还会有粉红色雾状灯光。
当然,这个喷泉的设计图价格要另行议价,不包括在每坪三千元的公订设计资内。
定好了喷泉位置,我在四周的地上安排了猫灰石。没有几个设计师用这种石头,可是我极爱猫灰,它有极特殊的美,非常神秘,用在庸俗的粉红色旁边,可以有巧妙的改善作用。
蔻蒂‧林的大厅大得可以举行婚礼,任何传统式家具放下去,都会小得像玩具,上一位设计师用的是明式家俱,很大方,但却不够气派,理性而不够豪华,二楼用的法国家俱更糟,仆佣没有维护丝绒沙发的知识,三清理两清理,沙发都成抹布了。
电话又响了,这回不是诗瑗,是克丽丝汀。
“你还好吧?”她问。
“我在工作,别来烦我。”
“你还能工作。”她似乎很惊讶。“爸爸的事你一点也不难过?”
“我已经难过过了。”
“你是猪!”她发出恶毒的诅咒。“你已经无依无靠,无亲无眷,居然还能够工作,你是工作狂?不工作你会死?”
“谁不工作能生活得下去?就是王永庆也要工作。”我辩解。
“你没心没肝没肺。”她在发泄怒气,不幸的是,我是她泄忿的对象,她等着这天想必是很久了。
她恨我!
我这才意会过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跟着父亲,而父亲老是跟她提我的名字,对她而言,当然不够公平。
“爸爸白白疼你了!”她吼叫。
他什么时候疼过我?倒是奇闻。
“你老是在问“什么!什么!”你烦不烦?”她在呜咽:“你这个笨蛋!”
我怎么会笨?我父亲留了价值几千万台币的财产给我,我如何笨得起来?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又来了!”她呻吟。“你不问“什么”会不会死?”
“好吧!我问你的打算?”
“我要带你回美国去,爸爸为我们建立了一个家,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我们能在那里生活。”
“他已经死了,不能再希望什么!”
“你——”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没必要为满足任何人的愿望而活。”
“杨青,你知道吗?你是个完全没有心肝的白痴。”她的咆哮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了,你是否能放我回去工作?”
她用最大的力气挂了电话。
我继续画我粉红色的梦,当我停下来换新纸时,我会空下几秒钟时间想,她骂我白痴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画到凌晨四点,才算告一段落。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就是再工作得像牛,也该上床睡觉了。
我有一肚子心事,但头一捱上枕,就立刻睡着。也许,这就是我的本事,否则我只靠天天想心事就够了。
睡到日上三竿,李麦克来催驾,我才醒来。
“早。”我睡眼朦陇地对话筒说。
“早。”他的声音似糖似蜜:“你赶快起来洗脸,我请你上国联吃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