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珊的大力促成下,一些与桂珊有交情的画廊接受了慧枫的展览,这是他们头一次展出默默无闻的年轻女画家的作品,固然有些冒险,但反应却比意料中要好,一趟下来,回到旧金山时,她的作品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
『第一次展览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难得了。』在举行庆功宴时,桂珊兴致勃勃地对她说,等你拿到硕土学位,我们再到亚洲去开联展,这次我们从新加坡开始,然後还要走一趟东北亚。』
『有没有包括——』慧枫嗫嚅的。
『台北?』桂珊替她接了下去。
『我想回家。』她低下头,那魂萦梦牵的家啊!不管发生了什么,永远永远都是她的家。
『你可以回去了,』桂珊说:『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在这里你得到了再生。』
第十一章
亚洲之行,是慧枫最盼望的一次旅行,尤其是桂珊要与她联展,这是一项多难得的殊荣。
可是这个梦想在最後却没办法实现,有一天慧枫在上学时,忽然接到了急电,她的房东在电话中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她——桂珊出事了。
答应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桂珊,是在由洛杉矶飞往堪萨斯城的飞机遇上空难的,飞机在飞越多色沙漠时,由於视线不清,被後面一班飞往伊利诺的飞机撞下了山谷,当场死伤了三百多人。
桂珊也在这三百多人的旅客名单当中。慧枫赶到的时候,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这一生中,她再也不可能碰到像桂珊这样的人了,而她,也像所有爱护她的人一样离她远去。
远在澳洲内陆的沈曼丹,由於交通不便,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个月後的事了,当她专程由澳洲赶来,桂珊已经下葬了。
沈曼丹在一个细雨淅沥的午後,见到了心力交瘁的慧枫。乍然相逢,她们却不像上次那样激动,有的,却是更深沉的悲伤。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穿着风飘欲举修女服的沈曼丹颤抖着声音:『她还那么年轻!』
『也许你愿意看看这些!』慧枫红着眼眶,把一大叠剪报资料找了出来,都是艺术界对桂珊的哀悼与对她作品的称赞,其中也包括有慧枫随她在各地开画展时的新闻资料。
沈曼丹在看完之後,仍然止不住的哭了,在这一瞬,她的清逸出尘消失了,她也不是满怀悲悯、深入不毛之地的传道者,她甚至不再是天主的女儿。她变得很平凡,跟所有「妈妈的女儿」一样的平凡。
不同的是,她在今天失去了母亲。
『昨天律师才通知我,伯母把旧金山的画室留给了我,你会介意吗?』等这一切激动都稍微平缓後,慧枫把律师那边的情形说给沈曼丹听,也是从那份遗嘱里,慧枫才知道,她除了房子和其他的不动屋外,桂珊把银行存款和债券、股票全留给了曼丹,但却把画室和画都留给慧枫。
『我不介意。』沈曼丹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慧枫,也许你不晓得,她把你当成了女儿,我却早已把你看作姐妹。』
慧枫哭了,桂珊去世时,她震惊得哭不出来,後来有一连串後事需要料理,她一人独撑到现在,已经精疲力尽,见到曼丹这才痛痛快决的哭出来。
而十七岁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眼前,她也想起了凯文。
这些年,她也一直守着他们的誓言,甚至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桂珊曾经说她这样很傻:『一个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应该追求幸福,徐凯文已经死了,你空守着那个诺言有什么用?他若在地下有知,也会怪你的。』
想到桂珊为人的正直,对她的关爱,慧枫又一次情不自禁的悲泣。
『慧枫,不要哭。』曼丹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母亲已经离开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坚强起来。』
多年後,当慧枫再循着昔时旅路,到亚洲举办展览,追寻旧日痕迹时,跨上新加坡土地的第一步,这句话又重现在她脑海里。
桂珊死了,可是精神永远照耀着她。
* * *
渐渐地,慧枫在艺术界中崭露头角,收藏家对她卓越的作品有兴趣,可是一般欣赏者却对这个年轻的东方女性充满好奇。
她太美了,美得纤尘不染,但在另一方面,她又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与她的纤柔似乎不相称,後来他们把慧枫的特殊,称之为「东方的神秘」。她所到之处,所受到的欢迎比当年的桂珊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就在她卅二岁的圣诞节,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强烈的思乡心,使她决定要回家。她离家十年,即使那里已经没有她自己的家了,她也渴望再看一眼那儿的土地。
促成她东方之行的,远是桂珊从前的经纪人海恩先生,他现在自己在苏荷区开了个东方画廊,可是对从前的生涯仍不能忘情,有一次在艺术杂志上看到了慧枫的画,特地来旧金山找她:『我们可以在亚洲开巡回个展,如果你愿意,我们安排台北作为最後一站,你可以在展览完後,在那儿多停留一阵……』
亚洲之行是她多年的梦想,她相信那里一定还有人记得她——新加坡、吉隆坡、曼谷、马尼拉、香港和——台北。这些年来,魂萦梦牵的缠绕着她,可是,近乡情更怯,她有些害怕、有些惧怯。
可是这一年美国的冬天特别冷,当她由东北地方回来时,她终於答应了海恩先生的邀请。
* * *
由香港启德机场起飞的新航客机终於在桃园机场缓缓降落了。
对於这个才刚刚启用的新机场,慧枫有说不出的陌生,一时之间,彷佛降落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但不一会儿,她就克服了所有的恐惧。无论如何,她是回家了。
这里有她想见的人,有她爱的梦,也有逝去的梦,还有她的孩子,他好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慧枫回到台北,仍然沿用在美国开展览时的英文名字——阿琳·江,同时拒绝接受访问。
但这样一来,她的神秘更引人好奇了,有记者千方百计弄到她的照片,刊登在报纸的顶端。
十年来,她的容貌变了很多,由不幸的逆境中站起来的,是彷佛女神般的女人,她看着自己的照片,那纤纤体态,优雅的气质,是典型的东方女性,而才华横溢的眼神与充满智慧的嘴唇上,在妩媚中含蓄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论是谁,即使再熟悉,看到这样脱胎换骨的她,也很难把她和从前的那个江慧枫联想在一块儿。
可是,胜利之後的她,得到的是什么呢?慧枫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来,尤其是桂珊去逝後,她一直是这样的孤单,只有掌声,没有朋友;只有作品,没有爱人。除非徐凯文能够复活,否则她是不会再爱的了。
* * *
慧枫在大桥下了车,顺着熟悉的小路走,只要再走不远,她就可以看到那一泓清澈的潭水了。
白楼已经被董汉升毁於一炬,可是她相信熟悉的潭水也同样的能够抚慰她思乡的心情。飘渺的晨雾由远山翠抝中升起,遮断了视野,一切,就像从前一样,慧枫不由兴奋了起来,加紧了脚步,可是当她走了廿分钟後,她发现那一泓深潭不见了。
难道有人把整个深潭搬走了?
但无论她是如何的极目四望都找不到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好半天都喘不过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