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杂志上刊登有关陈婶婶母女的消息,写得有点含糊,但大意是说永昌与方氏合并后,目前掌大权的是祖英彦,而陈婶婶争取更上一层楼无效后,决定退休。
报导上暗示,陈碧媛的夫婿洪世平在永昌原本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老夫人去世后,祖英彦发现若干不利洪世平的证据。
那些证据似乎大到足以让洪世平坐牢的地步,但基于祖老夫人的关系,祖英彦放过了洪世平,条件是他们必须离开。
陈婶婶、陈碧媛、洪世平离开后,祖家没有人可以指认我了,当然,除了祖英彦。不过,杂志上说,祖英彦身肩数大公司的重任,已离开般若居,住在城里总部的顶楼,目前只有方东美仍在般苦居。
到了般若居,站在离大门还尚远的路上,我便知道我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光是这条通往大门的车道,就有一百公尺,如果大摇大摆走去,一定会给警卫捉个正着。
这时,路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树丛里阴森森地,我大着胆子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正要走开,声音又来了,我站住脚。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在碧绿的树叶里露出了脸孔,虽然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唇痛苦地抿着,但,这是一张多么可爱的小脸,宽宽的额头,乌黑的眼睛,浮着红晕的面颊,像是“安琪儿”似的。
找几乎屏住了呼吸。
孩子又呻吟了一声,他的膝盖整个跌破了。
真是个顽皮的孩子。
我的手才一触碰到他,他的呻吟立刻停止。
我想这是巧合,但移开手,他又开始呼痛。
“你的手,你的手……”他口齿不清地叫着:“凉凉的,好舒服。”
我再度握住了他,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过来,泪水一下冲到眼眶,几乎无法停止,我死命地逼住了眼泪,我握住的这孩子,是我失去多年的孩子。
他的眼眉、鼻梁、嘴唇,再再都是祖英彦的翻版,任何人一眼看到,都会晓得他得自父系强势的遗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这些年里,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想得流泪,多少次站在街头明知渺茫仍像傻子般的搜寻着每一个过路的孩子,一心希望能够见到他,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的孩子!亲爱的小孩。
“庆龄!庆龄——”一个年轻女子着急地呼叫着,声音自远而近。
“快!我们快躲起来。”孩子也顾不得疼了,拉着我就从隙缝窜进了树丛。
“为什么躲起来?”我问。
“嘘!”他拼命阻止我,生气的小模样真令人忍俊不住。
她走远了,小小孩才吁出一口气,“讨厌的巫婆,爱管闲事。”
“你叫她什么?”
“巫婆呀!”他一副“你怎么不懂”的样子。
“你给人家取绰号?”
“才不是呢!是阿丁叫的,阿丁最讨厌她了。”
阿丁又是谁?
“司机!我要出去他都得带我去。”他得意地说。
“你叫——祖庆龄?”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地。
“刚才找听见她这样叫你,她不是真的叫巫婆吧?”
“她是管家,很多人叫她美娟姊,我觉得她很丑,你认为呢?”他老声老气的批评着。
“我不知道,咦?你哥哥呢?”
“我没有哥哥。”
“那——你弟弟呢?”我还是得确定。“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他不耐烦地“你是谁呢?”
“我叫爱丽丝!”我现在确定,他是祖英彦唯一的孩子,方东美——没有生育。
“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家教。”他一下子放开我,好像很不高兴,但伤口立刻疼起来。他只好让我牵着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家教?”
“就是不喜欢嘛!”
“如果找来做你的家教,你会愿意吗?”
“真的?”他抬起头,好好打量着我,想了一会儿,大概还算满意,“马马虎虎啦!”
“你也不能决定谁做你的家教,对不对?”
“谁说的?”他皱皱眉:“我不喜欢的就把她赶跑。”
“不信你去问巫婆,我已经赶走很多个了。”他认真的。
又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他在祖家显然是锦衣玉食,但是,品德有人教导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摇摇我的手。
“因为我——在考虑要不要做你的家教。”
“为什么?”他狐疑地。
“如果我答应教你,万一你是个坏小孩,怎么办?”我逗他。
“我才不是坏小孩!”他抗议。
我告诉他,那可得给我一点证明才行。
“我带你去见巫婆,让她告诉你。”小小孩叫。
“可是她不认识我,骗我怎么办?”
“我会告诉她,你是我妈咪给我请的家教。”他生气的。
“你妈咪?不!这是个谎话,你马上会被拆穿的。”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小小孩不耐烦的,“我妈咪病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去告诉她。”
看情形,是可以大着胆子去试一试。
可是,等一等,方东美如果生了病,怎么可能去聘请家教呢?
“是她还看不出生病的时候请的嘛!”小小孩似乎感觉到我的疑虑。
“她是什么时候生的病?”我问,一边用手帕裹了他的伤口。
“我不知道,走啦!”他更不耐烦的拉着我,“快走嘛!”穿过般若居的如茵草地,那个被小小孩称做巫婆的女管家正在门口四处张望,一见到祖庆龄,立刻奔过来,“小少爷,你到哪里去了,把我急死了,咦!你摔伤了。”
她大惊小怪地嚷着,立刻有保母拿了药箱过来,可是小小孩不肯让保母给他上药,“老师会替我搽药。”
“咦!你是——”女管家看着我,细细的眉挑得老高,那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工于心计的眼睛,真的还有点像巫婆。
“她是爱丽丝!小小孩立刻挡在我面前,小小的身体,一副要保护我的样子,我的鼻子不禁又是一酸。
“她是我的新老师!”小小孩很有权威的说:“我妈咪要她来的。”
“真的吗?”王美娟怀疑地看着我,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不信你去问好了。”小小孩直视着王美娟,“老师累了,快去替她准备房间。”
王美娟似乎不太敢惹这个小太岁,只好要佣人去准备,又问:“夫人是什么时候聘请你的?”
我替庆龄上药,他的伤不轻,可是他很英雄的闭紧嘴,一声也不吭。
包扎完毕,我才回答,早先我还在美国念儿童心理时,方东美便与我联络了,但我最近才辞掉工作,希望没有耽误她的事。
王美娟尽管不相信我,但我说得有声有影,她满肚子的怀疑论,也对我无叮奈何。
小小孩很气忿王美娟盘问我,他愈对她不高兴,就愈护卫我!
“你有完没完?”他又瞪王美娟:“我饿了,点心呢?”
吃过点心,小小孩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特别的东西。“特别的!”他强调。
他带我去的是般若居的大厅,充满了古典气息,祖老夫人是个有品味的高尚仕女。
祖庆龄指给我看的特别事物是老夫人的画像。
“这是我祖父、祖母。”他得意洋洋,“现在他们在画我爹地、妈咪,将来我的画像也会挂在上面。”
我怀疑倘若有天他晓得自己身世可疑,是否还会这般自信。
我心里涌起的是从未有过的后悔,我不该放弃孩子,即使当初不能替他找个父亲,也比让他陷落在可怕的豪门斗争中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