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他哺哺自语。
“知道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
“没什么。”他收拾起阴沉的脸色,恢复了笑脸,努力地笑着。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他表现得如此虚伪,他——在担心什么呢?
他笑得太努力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祖英彦都待在家里,我提醒他该去应征新工作,他只是敷衍着,并不行动。
也许,他并不喜欢在信合社工作,太“抛头露睑”了,我留意着其他工作机会,有天报上登了个启事,我高兴地拿去给祖英彦看。
东河是有名的大企业,离小镇五公里处有一个厂,需要一名经理,大专程度,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祖英彦?
他看了,并未如我期望的兴奋,但还是打起精神,穿上我待地熨好的白衬衫,打了领带去应征。
很快地,通知书来了,祖英彦曾说,笔试当天一切都很顺利,他的条件也是应征者当中最好的。
然而,打开了通知书,祖英彦并未得到那个工作机会。
我不敢告诉祖英彦,但他还是知道了,一副无所谓的,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看到那表情,我也无法再隐瞒自己,其实早在他去应征任何工作前,就没有了资格。
信合社的工作也就是这么丢掉的。
祖家和方家的势力超过我所能想象。
傻瓜!我拍了他一下,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祖家、方家再厉害,终究不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我们也有变通的办法,甚至我们可以自己开个小店,这附近就是海滩,有得是小生意可以做。
所谓的小生意,也不见得是卖茶叶蛋、枝仔冰,还记得我们上回做了许多纱龙穿,结果有外地人来看见,追着我们要买。
我鼓励祖英彦,只要我们还有一双手,就是吃用不完的宝贝。
祖英彦被我连比带作,生动的演说内容逗笑了,抱住我,轻轻地摇着:“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成年人,饿不死的。”
一个那么高尚的人,说出“饿死不饿死”的泄气话,我心里难过,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的头轻轻顶着我的胸口,我敞开领口,主动地诱惑他,他吃惊极了,我低下头,像小鸟般,啄啄他的颊,啄啄他的唇,又啄啄他的鼻子、耳朵,他被啄得发痒,索性狠狠地压下我,死命的吻着。
我们一下子就放开来,拼命地去要求对方,承受着对方。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向上苍祈求着,千万让他留在我身边,让我们在一起……我心中不断胡乱地喊着。
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喊叫,俯下脸来吻我,我们密密地结合在一起,恍若在天堂里。
※※※
一早,祖英彦骑着脚踏车出去了,今天我们分工合作,他负责采买,我大扫除,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位不速之客光临了。
竟是方夫人。
方夫人一身优雅的镶滚边旗袍,珍珠项链,薄施脂粉,宽大的太阳眼镜遮住了那双已略显憔悴的眼睛,在这小镇上,她的华贵雍容更使人惊艳。
“不请我进来?”她微笑。
乍一见她,我一阵头皮发麻。
她大大方方地进了屋子,浏览着四周,“这房子——很漂亮,英彦设计的?”
我脱掉打扫用的口罩、帽子,虽然祖英彦说过,他已与方东美解除了婚约,但终究方家也不见得甘心,我必须谨慎些。
“其实知道你们过得好,我也安心。”方夫人的表情更和蔼了,但愈和气,愈让人觉得她深不可测。
我问:“喝点什么?”
她要了咖啡。
我点了酒精灯煮咖啡,香气慢慢飘散。
不论她费尽心机说些什么,我都小心应付,因为我不相信她。光是这次她在信合社使出的手段,就一定还会千方百计阻挠我们。
“我想,你一定对我有误会!”方夫人直视着我,“那不是我的意思,是祖家老夫人的意思。”
“我不懂您指的是什么。”
“李小姐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方夫人精明的笑,“英彦去信合社上班,祖老夫人——不大赞成。”
有钱有势有身分的人家,不管手段怎么样,讲出话来倒一定是特别的含蓄。
这句“不大赞成”,学问非常之大听得人心里再不愿意,也只有甘拜下风,幸好只是不大赞成,倘若是“很不赞成”,我们恐怕命都没有了。
“祖家老太太说——”方夫人一点也没有冷场,这是她第三次提到了祖家的大家长,我在报上看过老夫人——祖张雯英女士,她和祖老先生都是早期的留学生,在上海一齐创办事业,到台湾后,祖老先生不幸去世,祖英彦的父亲当时只有十多岁,老夫人一个人撑到独子念完硕士,但还没享两年清福,爱子与媳妇在车祸中双双丧生,留下祖英彦,老夫人重出江湖,之后的二十年,全是她老人家独力支撑,是当今企业的女强人,更是一页传奇。
如果我是她老人家,将心比心,也绝不会对祖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乡下信合社上班感到满意。
“我说过,老太太的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可是英彦一天不回去,她就一天不能退休,关于这一点,我相信英彦一定同你说过。”方夫人那双曾经美丽过,但现在只残存着疲态的眼睛锐利地看着我。
不!祖英彦从未跟我提过他跟家里还有联系,我看着方夫人,莫非——她是在挑拨?
“没有吗?”她笑了笑:“我想,也许英彦怕你担心,这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好,太过善良。”
是吗?
“年轻人,见识总是差一点,看法——也看不了太远。”方夫人又打量了一眼房子。
她是在骂我眼光短浅哩!
“更何况若不是跟我们站在同一水平上的,更难了解我们的处境。”她叹了口气。
我不是上等人,更不是方东美,当然不了解豪门贵族的处境,难道祖英彦也不懂吗?不!据方夫人的意思,是我带坏了他,而直到现在,我还不识好歹。
“不论为了什么,光是尽孝道,英彦也该回去了,在外头玩得再久,也得收收心,你说是吗?”方夫人说到这里,优雅地站起来,“我话就说到这里,相信你会明白。”
我看着她,这是个不速之客,但我是主人,应该有送客的礼貌,我正要站起来,忽然,一阵晕眩,我胃里好一阵翻,不由干呕了一声,一定是昨天吃坏了。
方夫人收起了笑,对我的无礼非常不高兴,死死地瞪了我半晌,倒抽口冷气,这才袅袅婷婷地走出去。
我继续坐在那里,等晕眩过去,然后我继续打扫,把所有地板都拖了,桌椅也都抹干净,祖英彦还不回来,我索性连窗子都擦了,还是不见他的人影。
这个大少爷,只不过是去买点菜,看看他买到哪里天都黑了……咦!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更加不安,莫非,真的出事了,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换好衣服,背起皮包就走,一口气跑到了派出所,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警员看见我,立刻说:“你来得正好,黄昏时有个外地人把这部脚踏车送来,指明要交给你。”
脚踏车,我回头一看,正是祖英彦早上骑出去的,车子好好的,没有任何损坏,但,祖英彦呢?
正在惊疑不定,岗哨上的电话响了,警员去接听,只见他又急得拨给消防队,当他说出发生火灾的地址时,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