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斜眼睨我。
我关上窗,我太多话。难怪自讨没趣,干脆用书遮住脸,过了一会儿,听见下雨沙沙的声音,果然是碧随在作怪,她不晓得哪里弄来一些树子,不断砸着我的玻璃窗,也许这是她用来表示忿怒的前奏。
但有什么值得她忿怒呢,并没有谁去占了她的便宜。
我离开书房时,她也离开了树,在窗上用唇膏写了几个可怕的大字。
我不晓得她以何种危险的姿势钩挂在树上才能接近我的窗户,表演独家书法,但总之,她实在令我惊讶。
她写的那几个字真是够恐怖的了,她写的是:你能得到原装跑车,为什么要开二手车?
这句话并非她的独创,是出自一部老片,她居然有那许多闲空去观赏过了时的旧片,还熟记对白!
她不晓得我早已对车子失去了兴趣。
享受驰骋之乐是年轻人的特技,我只喜欢安步当车。
我阖上了书,插回架子,一天又要过去了,而我除了坐在那儿为昨夜风流的行为长吁短叹,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画展已经开幕,我辛苦工作了好几个月,全身气力都像被吸血鬼抽光似的。
也许,自今而后,我所有该尽的责任全都尽了,再也用不着做任何事。
一出房间,就看见碧随站在楼梯中央,一张雪白的脸上,净是幽怨之色。
“怎么不去上学?”我问。
她不答话,只继续幽怨地看着我,我想笑,但被她看得发毛。
我擦过她的身旁,她的声音正好钻进耳朵里:“为什么不是我?”
“你到底要什么?”我也火了,于是问她。
“要成为女人。”
不害我去坐牢,她定不会心安,但我竟连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
下了楼,沈嫂的晚餐已经做好,开始吃时,外头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雨水在玻璃窗上结成珠子又相拥着滑了下来。
我想起了安兰,我们头一次的约会就是在雨里,她是我的初恋,以前没有过别人,以后,也不该会有。
碧随见我停下,也跟着用手支住头,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是文莉,她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雨中进来。
她早上离开的口气,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但现在又像没事人似的。
“你们吃别等我!”她指挥帮她开门的沈嫂把东西拿去放好。
看来她是到百货公司大大采购了一番,只差没把百货公司整个带回来歹。
“季阿姨!”碧随甜甜地叫了声,那张原本写满幽怨的脸孔像面具似的,一下子就换了表情,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眼那么多。
文莉的心情好得很,一点也不以为忤,“啊!就来。”她当碧随是好意招呼她,答应得非常开心。
把外衣和手套都交给了沈嫂,她去洗了手才上桌子。“呀!有炸火腿丸,我在办公室想了一天。”她高兴地说。
碧随立刻殷勤地为她挟了两个,“阿姨,你多吃一点,这个卡路里低绝对不会发胖。”
我正在想她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文莉却拔高声音尖叫起来,双手在胸前直抖,夸张得像电影里的神经妇人:我定睛一看,才看见文莉的餐盘上竞蹲着一只青蛙,那小小青蛙通体碧绿,有点头晕脑胀的,似乎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碧随见文莉叫,笑得前仰后合,文莉忿然地推开了椅子,走上了楼。
“把青蛙拿开,去向文莉阿姨道歉。”我指责她。
“才不!”她停止了咯咯咯笑,双手横抱,把头一抬,泼悍的模样简直像跳西班牙舞的卡门。
我想把小青蛙拿开,却不料那只蛙已经有些恢复了,我的手还没扑到呢,它一个大弹跳,跳进了生莱的盒子里,坐在一片菜叶上,我恼极,想把生菜盒拿开,不料它又跳到锅里,汤汁立即四溅,连面包都被波及。沈嫂眼看着菜都要给糟塌了,也赶来帮忙,但却是愈帮愈忙,那青蛀跳东跳西,把我们整得七荤八素,餐桌弄得像个战场,没有任何一项食物还能吃。
沈嫂把残余的食物撤下去时,我无可奈何地正在想应该如何把文莉弄下楼来,至少尽到做主人的义务,没想到眼前一亮,文莉正施施然自楼梯上走下来,不但服装重新换过了,表情也高贵而略带矜持。
碧随本来坐在地毯上跟她的小青蛙玩,见到她下来也有些吃惊,她们之间的敌意已经进行到表面化了,但碧随也未免太过份了些。
“去道歉!”我朝她扬扬眉。
“不要!”她扭着身体,比16岁还小。
文莉已经下来了朝我嫣然一笑,我这才发现她竟穿了件露背式的晚礼服,胸前的高领非常保守,托衬出半露在外的背更显得神秘性感,安兰从前就说过,她全身最美的部位就是背,果然不是溢美之辞。
可是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她这样表现不怕冷呀?我正想着才发现室暖如春,沈嫂早把暖气开了,热得我——件薄毛衫都穿不住。
“唉哟!热死了!”碧随拿起一张报纸用力搧。
文莉对她的淘气视若无睹,她是有备而来,小丫头这回再也难不倒她。
方才的晚餐吃得很扫兴,沈嫂又临时变不出食物,只好把冰箱里的点心都拿出来,用微波过了一下,羊肉馅饼和肉盒子立刻香味四益。
“我要吃蛋糕!”碧随见人对她不理不睬,一点也没悔过的意思。又从袋里拿出了那只比她差不了许多的青蛙。
我耸起眉毛瞪她一眼,她才心有不甘地收回去,回到位子上。
“都是剩菜!”她又皱着鼻子叫。
我拿起肉盒子放进她的盘里,叫她闭嘴,她起初皱着眉头吃,不料比谁都吃得快。吃相活像个小乞丐,可是这么漂亮的人物,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连文莉都有些惊异。
她们之间整整差了10多岁,而文莉保养得再好,时间依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平常见她成熟娇媚充满了女人味,而碧随在她旁边相比,洋溢的青春气息还是将她比了下去。
文莉自己不觉得,碧随却在一边冷笑,她那表情让人觉得她可恶。
这一顿饭吃得辛苦,两个女人都觉得我偏向别人而暗自恼恨,我却巴不得能立刻结束,逃回自己房间好清静清静。
但吃过饭,碧随拿出跳棋来。
“我们三个人玩。”
“我累了!”文莉充满风情地坐在沙发上,睨了我一眼。
“怕输的人就别玩。”碧随向她挑战。
“我怕。”我淡淡地说。
文莉胜利地看她一眼。
“不早了,我建议大家都回去睡觉!”我对她这种表情同样不喜欢,她们两个是吃错药了,才把我当做目标,在我家里建立战场,我如果误以为什么,往自己脸上贴金岂不太愚蠢。
“哼1”碧随沉不住气站了起来,往书室走去。
“你去书室做什么?”文莉问。、
“画画。”
文莉跟着她去了,我怕她们冲突,过了几分钟去看,结果大出预料,她们两人,一个画画,一个充当模特儿,要好得像两姐妹似的。
算我白担心。
两个人这回有了默契,连理都懒得理我,世上还真是难得挑到这般合作无间的人。
我回房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从前有画家朋友跟我抱怨当画展过后,会有一段难以调适的真空状态,会这样抱怨的当然是业余的,任何一个有专业精神的人,都把日常的工作视作理所当然,但今天,我竟有同样的感受,与往日的意气风发完全不能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