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画廊的老板小纪一大早便亲自光临。人人唤他小纪,其实他早老大不小;是我大学的同学,当完兵后,好一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前两年我们才在美国碰到,他已经丢弃画笔,改行做贸易,做得呼风唤雨,连长岛都买了大房子;台北的画廊只是他的娱乐,但也同样经营得有声有色。我答应由他展出,是因为他懂得我的作品,他是少数分辨得出艺术与垃圾只有一线之差的商人,而且他绝不会为了生意抬举垃圾。
“这是谁画的?”他参观过我的作品后,拿起角落中的那张画看,碧随那天来过之后,就不再出现,像完全忘了这档子事。
“一个小孩子。”
“你的学生?”小纪问。
“不是,一个邻居小妹妹!”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屋里谈话,一条白色的身影在小湖的竹丛里出现,悄没声地泅入水底,我们站在大玻璃门边,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纪惊讶地指着那条美人鱼。
“不是,是她姊姊,她们俩是双胞胎。”
“绝色。”小纪只说了两个字,不知是指人,还是指画。
我没有应声,碧随前些日子为了当明星,已经把电视台整得七荤八素,我不想再陷害自己的好朋友。
“老戴——”小纪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立刻截断他的话头:“你阁下有什么打算别告诉我,所有的事一概与我无关。”
“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悦:“此人是块瑰宝,值得好好栽培,你叫她来给我看看,可能的话,我希望和她签约。”
他在痴人说梦,完全不了解桂碧随的厉害。
“我说过,这事别找我。”我连连摇手。还是碧随所钟意的那个现代舞团聪明,根本不用她作主角,她永远得不到那个位置,自然也永远变不出花样来,否则她只要在开幕前轻轻松松说一句:我不演了,就会立刻有人为她上吊自杀。
小纪骂人:“老戴,你以前只是有点孤僻,现在简直是不近人情。我不找你也行,告诉我,要找这个女孩得先去找谁!”
他爱找谁就去找谁。
我不告诉他,他却有神通,不料仍然没有得手,过来骂山门:“老戴,你好不够意思。”
我问他受了什么委屈,他居然说:“你那个学生说,没有老师同意,千万别乱答应什么,免得吃亏。”
我听了哈哈大笑,碧随是只小绵羊,我以前竟然不知道。
“吃亏?你把我的人格看得太恶劣了吧!”他气咻咻地说。
“她的意思恐怕是——怕你吃亏。”我请他宽坐,又教沈嫂倒了凉茶来,大热天的,气出高血压我也免不了麻烦。
“从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他还在生气,从小他就不是圣人,器量狭窄,远近驰名,幸好他天性善良,不至于真惹出什么祸事来。
“你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这回是下定决心非签到她不可。”
“如果她不肯好好画,就算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点醒他,40靠边的人了,还这般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
“她有才气,当然应该好好画。”
“有才气的人可多着呢!”我耸肩膀,20多年前,小纪是本系的才于。但20年后,他早年的生活经验对他一点也不发生作用。
“别把我跟小丫头比。”他老先生不高兴了:“我是个男人,有生活压力,跟女人不一样。”
他一直把女性当做次等人类,无怪乎安兰只要一想起他就生气,不料他这坏毛病现在还不改。
我打开果盒,选了一块桂花羊羹,这也是沈嫂的杰作,她最近学作中国点心,稍有不如意就全倒掉,能装进果盒送到我面前的,全都可以媲美御膳房。
“看在老友的份上,你应该帮我的忙。”小纪只有看着我吃的份,他有糖尿,连甜一点的水果都不能多吃,医生告诉他:“你可以吃芭乐,爱吃多少吃多少。”
“我帮得上什么忙?”我泡功夫茶给他喝,这是文莉带来的冻顶乌龙,非常珍贵,如果知道我拿来招待她的敌人,她会气得柳眉倒竖。
“看得出来桂碧随很乖,她一定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告诉她要好好画,她绝对肯听。”
“如果她不听呢!”我瞅着他笑。
“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呀。”
他是个商人,最懂得权衡利害,却说出这种没有水准的外行话,分明是将我当傻瓜。
他一直赖到中午才走,并不是他自己高兴走的,而是沈嫂烧的中饭他无福享受,每天他都必须固定到一家犹太餐厅报到,只有那家严守戒律的餐厅才烧得出他的医生给他开的菜单。
“你朋友走了?”我送过客,一回身,就看见碧随站在那儿。
“以后少乱讲话。”我立刻沉下脸。
“我没说什么呀!”她喊冤。
“还没有?”我瞪她:“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同意别答应人家。”
“你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我问。
“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怎么不亲自替我引荐那个姓纪的?他冒冒失失地跑来假传圣旨,我又不是傻瓜。”她得意地说,圆溜溜的眼珠子非常狡黠。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拿起娇来了。
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管这档闲事。
“喂喂喂!”她从后头追上来:“他说了你好多坏话呢!”
如果我相信她,我就是傻瓜。
“怎么,你不相信!”她见我仍没理她的意思,用力拉扯我的衣服。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我给她机会教育。
“那个老头说你嫉才,如果画廊栽培了我,你表面上假装高兴,心里却会恨我。”
小纪以为她是只小白羊,不料竟是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你不生气?为什么发笑?”她紧追着我,大惑不解。
我坐在餐桌的主位,今天中午的主菜是德国猪脚,清爽又不油腻,可是碧随不喜欢,一再朝食物龇牙裂嘴,和我的好胃口过不去。
“上帝造了很多食物给人吃,如果他知道竟然有人吃这个,他的灵魂将不会得到赦免。”她见我不理不睬,竟开始讲道,说得不伦不类,引我发笑。
“小声点,给沈嫂听到的话,她会不高兴。”我教她闭嘴。‘
“不会的,她不只吃猪脚,还啃鸡脚。”她做了个很难看的表情。
我不想再看她作怪,但她不放过我,我对她的惯技没兴趣。
“安静点,如果你想待在这里,就不准吵我,”我发给她新的画布,和一面立身镜,但过了不久,我发现她一边画,一边偷笑,原来她在画我。
她见我走来,挥舞着画笔,做出“你来阻止我,来呀”的姿势,我想,她心灵受到伤害,总以为我动不动就要欺负她,我对这点是要负责任的。
我回到自己的地盘,以全副的意志力和画布作战,逐渐地,她不再发出窃笑声。傍晚,我查觉到光线渐黯,预备开灯时,她早已经走了,我看到自己的背影出现在画布上,非常地栩栩如生,也非常地令人不舒服。
她画的,是一个在肉体上已经显现出苍老与疲倦的男子。
而这名男子与其说是像我,不如说像经常在楼梯上出现的那个老男人。
他总是在那里走上走下的,不知在找寻什么,然后又像一阵风似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