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二二年
“真高兴又在这儿见到你了,费瑞克先生。”
“久违了,贝洛菲太太——我来想想看,至少有六年了吧。”
“从你上回到这儿来,到现在该是七年了才对。可是我不是常说,我从来没忘记过一个朋友,而且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的,可不是吗?费瑞克先生?”
“荣幸之至,贝洛菲太太。”
这位苏格兰绅士向那个高大而邋遢的女人微微一鞠躬,然后清清嗓子,表示要言归正传了,他说:“你一定奇怪我今天为何来访。”
“我正是这么想的,”贝洛菲太太哈哈几声,“反正总不会是来看我这双明亮的眼睛吧,我可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不管怎么说吧,我们还是值得来庆祝一番。”
她说著就从那张摆在火炉旁的叽嘎作响的旧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间那头,打开碗柜,从里面取出一瓶红葡萄酒和两只杯子,把它们摆在一个圆盘于里,端给客人。她把杯盘摆在他身旁的一张桌子上,那桌子摇摇欲倒的,真教费瑞克先生看了捏把冷汗。
他们坐的这间屋子十分寒伧,家具都破陋不堪,好久没上油漆。好在到处散乱著好多中年人收集的小玩意儿,火光也熊熊的燃著,使这屋子看来还蛮舒适的。
“你自己来吧,费瑞克先生?”贝洛菲太太装出一副风情万种的语调问道。
他拿起那瓶红葡萄酒,老练的看看上面的商标,然后倒了满满一杯给贝洛菲太太,给自己只倒了四分之一杯多一点。
“你很有节制啊,”女主人说道。
“以我这种身份,保持头脑清醒是十分重要的。”费瑞克先生回答说。
“那个我很了解,”贝洛菲太太说,“对了,公爵大人他好吗?”
费瑞克停了半晌才同答说:“我就是奉了公爵大人的差遣来的。”
“公爵大人?”贝洛菲太大扬起眉毛。“我还以为是公爵夫人差你来的呢?”
费瑞克先生有些吃惊,贝洛菲太太解释道:“公爵大人的母亲——安妮公爵夫人——对我们这孤儿院非常照顾,我相信你是记得的。我们每年圣诞节都收到她送来的火鸡,这么些年来,她每年都交给我额外的钱来改善孤儿院,可是自从她过世以后,什么也没了。”
“我得承认我是忽略了她对孤儿的贡献。”宝瑞克先生说。
“我相信是的,”贝洛菲太太说。“可是我相信新的公爵夫人会继续这个传统。”
贝洛菲夫人又啜了一口红葡萄酒才说下去:“毕竟这孤儿院和公爵家族有很大的关系,不是吗?这所孤儿院是公爵大人的祖母哈瑞公爵夫人一手创办的。那时她知道她的一个厨娘怀孕了,却没赶她出去喝西北风,而创办了这家“无名孤儿院”。”她说著哈哈笑了。
“费瑞克先生,那个时候战争还没来,有钱人多的是,他们都肯大方的拿出钱来。”
费瑞克先生摇摇头。
“现在日子可没那么好过咯,你知道得很清楚,贝洛菲太太。”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贝洛菲太太尖刻的说:“我省了又省,扣了又扣,总是没完没了的拮据。孤儿院的收入和以前没两样,可是物价涨啦。食物比起我是小姑娘的时候涨了一倍。”
“的确不错。”那位苏格兰人喃喃道。“我来这儿帮院长时已经十五岁了,而且我在另一家孤儿院也有三年经验。我认为我是进步了不少。”
贝洛非太太说完粗哑著嗓门大笑起来。
“我向你保证,费瑞克先生,我本无意在这里待一辈子,可是既然已经来到这儿,现在又当了院长,也只好认了。我的帮手很少,几乎没有,因为我们负担不起。”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的境况这么困难,贝洛菲太太,”费瑞克先生说。“为什么孤儿院的贫民救济委员们没写信告诉公爵大人?”
“他们啊!”贝洛菲太太鲁莽地叫道,“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漠不关心!”
她看到费瑞克脸上惊讶之色,又叫道:“马南上校三年前死了。卡马隆先生都快八十岁了,身体太差。郝肯顿伯爵住在乡下,打从公爵夫人过世以后就没见过他的人影。”
“我只能向你保证,”费瑞克先生同答说,“我一同苏格兰就向公爵大人报告你的处境。”
“如果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贝洛菲太太立刻改变了口气,“你可知道目前我这儿有多少孩子吗?”
费瑞克先生摇摇头。
“三十九个!”贝洛菲太太嚷道。“三十九个,而且实际上除了我之外没人来照顾他们。这是不对的!我上了年纪,做起事来可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
她一口气喝下那杯酒,又伸手去拿瓶子。
看她红光满面,眼袋下垂,而且又多了个双下巴。费瑞克先生猜测,贝浴菲太太一定是嗜酒如命。
他想,她喝的不是那种伤胃的廉价甜酒,就是那种被称为“母亲的毁灭”的松子酒。
可是他脑子里想的一点也没表露出来,他表情平静,坐在扶手椅上面对著这孤儿院的院长,他想,现在该是说明来意的时候了。
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在他这年纪是十分出色的英俊。
他的两鬓灰白,身材适中,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看来十分出众,而且身为亚克雷公爵的总管,他相当受尊敬。
“我一定会把你的难处告诉公爵大人,”他又说了一次,“可是我这次来是想要求你……”
他还没往下说,贝洛菲太太就打断他道:“你可以告诉大人我们的声誉已经下跌了,再不能供应强壮健康的学徒给那些需要的人。就在上个月,有家裁缝店的老板来看我说:““我要你们两个最好的孩子,贝洛非太太,可不要去年你给我的那个膝盖打弯、贫血的废物。”“我给你的那些男孩子怎么啦?”我问他,他回答说,“天知道!老是生病抽鼻涕的,一点也不中用,我把他们都辞掉了——而且连个保人都没有!”
费瑞克先生面色沉重。
“贝洛菲太太,这事实在太不应该发生,这家孤儿院是公爵大人家族直接赞助了三十多年的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呀,费瑞克先生,”贝洛菲太太说,“这正如你说的,这是对公爵大人名誉的中伤。再说,虽然你们住得离这儿很远,我们一向是对苏格兰的贵族们十分尊敬的。”
“谢谢你,贝洛菲太太。”
“所以我希望,”贝洛菲太太继续说下去,“你能说服新的公爵夫人来我们这儿看看。”
“新公爵夫人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
贝洛菲太太张大了嘴巴,费瑞克先生想,她这个样子活像只受惊的火鸡。
“是的,过世了,”他安祥的说。“夫人一个星期前在法国过世。”
“怎么,我再也想不到!你用根羽毛就可以打昏我了!她还是个小新娘呀。我想想看——她和公爵大人结婚才不到一年吧。”
“实在是十个月,”费瑞克冷冷地说。
“而现在,可怜的夫人,就这样一命归天!这真是天大的不幸——是真的!我连看她一眼都还没有看到。”
半晌沉静,接著他好像是怕贝洛菲太太马上要提出一大堆问题,费瑞克先生赶紧说:“公爵大人到北部去了,他要我带一个你们孤儿院里的人回去。”
“我们院里的一个孤儿?”贝洛菲太大突然叫道。”我想大人是要我们一个孩子去他的厨房或餐厅工作吧,我来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