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姑姑房里的啜泣声一直不断。
我想苏阿姨跟我一样,在各自的房间中想像着皓叔叔和姑姑悲恸相拥的灰色画面。 但,苏阿姨失去的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完美,而我夏嘉槿掉的,却是两个我所挚爱的心扉。过了这一晚,季珊姑姑和皓叔叔的灵魂将游荡于混沌不明的另一度空间。直到他们彼此遗忘或再度相见。※※※姑姑走后,皓叔叔也休了学。这让一年前移民去加拿大的冉伯父、冉伯母非常不谅解。毕竟,这对还差半学期就能自熬了七年的医学院毕业的皓叔叔而言,又岂是“可惜”两字可以道尽一切?但,冉家父母却也无力可为,因为,当他们踏进家门看见了早已形销骨毁的儿子之际,他们就能体会此时此刻的皓叔叔就如行尸走肉,除了酒精以外,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 每天,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门开成一条缝,而缝里的背景是夕阳霞光下季珊姑姑各种姿态的笑容,那缝里的主角皓叔叔,更是以行篇一律的坐姿斜躺在床上,他凌乱的发,蓄长的胡碴以及凹陷眼眶中所表达的谷底绝望,在在都是难言的遗憾,教我不知如何替姑姑去弥补他。宣叔叔回来后整个人似乎变了样了,除了去医院上班的时间外,其他的空闲时刻就全见不到人,直到深夜时分,才见他把那辆红色跑车开进家门,而车里面画是打扮入时的小姐,星期一到星期天没有一张重复的面孔。“冉从宣,你就没半点兄弟情分吗?放着家里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不管,拼命去外面搞七点三,你有没有分寸?有没有良心哪?”苏阿姨终于看不过去,挑个周末的夜晚特地上冉家找宣叔叔算帐。当然,我也跟了过去瞧瞧。 “苏岚屏,你发什么疯啊!管人管到我头上来了,再怎么算,我好歹也大你三岁呀,没大没小。”宣叔叔翘起修长的腿,潇洒地拨了拨他那微卷的黑发,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瞄了苏阿姨一眼。“冉从宣,不是我说你,要是从皓再这副德行,他怎么待在部队里?会出意外呀!”“部队!”宣叔叔感到讶异与不解。
“今天国防部来通知了。”苏阿姨递给宣叔叔一封信函。
半晌,室内一片静默,只有宣叔叔沉重的呼吸与纠结的眉头。 “冉伯父、冉伯母回加拿大是把冉从皓托付给你的。”苏阿姨叹口气,缓缓地说着。“可是,心死了,是没药救的。”宣叔叔弯下身子,把脸窝在两掌间。
“不会的,事情不会这么顽强绝对的。”
是的!不会的。至少皓叔叔的身边还有我。一旁的我,内心不禁呐喊着。
宣叔叔把姑姑之所以要嫁给鲁志辉的原因源源本本的告诉了皓叔叔。
我想,宣叔叔的一番话顿时把皓叔叔自哀自怜的梦境给打碎了,也把他可以引以为傲、收藏纪念的天长地久给瓦解了。歇斯底里的他,红着一双眼,神情里尽是慌乱与矛盾的交缠,他带着痛苦的愤怒又奔回楼上。 刹那间,皓叔叔的一切悲哀全在我的眼前成了慢动作的定格画面。而每个画面交替间,都仿佛会流下丝丝鲜血。突如其来的一个直觉,我毫不犹豫地随着皓叔叔的背影而去,顾不得此去会有被轰出来的危险。才到门口,就听见房内玻璃砸碎的声音——“皓叔叔。”一进门,我惊愕地发现皓叔叔拿着一片碎玻璃,正打算朝自己的右手割去——“不要,不要,”我奋力上前,一把截住了皓叔叔那握着玻璃的手,使尽吃奶气力。“救命,宣叔叔快来呀。”我扯着嗓子大叫,并仍无力地阻止他伤害自己的手。“没有人比我更爱季珊,我证明给你看。我毁掉一只手来证明给你们看。”皓叔叔疯狂到无视于我的存在,只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印证他对姑姑的爱。 “小槿流血了,小槿流血了。……”我听见苏阿姨尖锐的叫声。
或许是痛得迷糊了,我无法将接下来惊慌混乱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感觉到被人抱在怀中,而那酒味加汗臭的刺鼻中有着记忆里熟悉的味道。是皓叔叔,我既讶异又感动。想不到三年后,我又再次能亲近他温柔的怀中。虽然换来的,是我左额上一道浅浅的伤口。“小槿,对不起,皓叔叔不是故意的。”在宣叔叔替我缝合伤的那段时刻,我的耳畔一直听到皓叔叔清醒后的自责。宣叔叔说,要是我以后因额头上的疤而嫁不掉,那皓叔叔就得负责了。 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但,如果宣叔叔的话是真的,那我倒宁愿额头上的“拉练”一直留着。一个礼拜后,我拆线了。
“拉练”是不见了,但一道暗红带褐的疤,细细长长的隐约可见。
“怎么会这样?”皓叔叔懊恼又愧疚地皱了眉头。“哥,是你的技术太差了吗?”“喂,是你自己下手太重,还埋怨我技术差。”宣叔叔嘟哝着。
“皓叔叔,你太小题大作了啦,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强自掩下不安的情绪,反倒安慰起皓叔叔来了。“你?不怪我。”
“只要你请我去看场电影、吃顿大餐,我就原谅你。”我俏皮地眨眨眼,说得自然轻松。 “好哇,小槿你学会敲竹杠啊!”苏阿姨笑着说。
“跟你学的嘛!”我立即接着回话。
“哈哈哈!宣叔叔和皓叔叔笑了起来。
再次看见星星的光亮自皓叔叔的眼角中溢了出来,我有了好满足、好满足的感动。一条疤换一次笑容。值得了。就在这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心——我夏慕槿对冉从皓的爱,一定不会少于冉从皓对夏季珊的情。这么难以理清的感受,我十四岁就懂了。
第三章
皓叔叔去当兵了。
而升上国二的我,日子里就只剩沉重的书包和枯燥的模拟考了。
每天清晨刷牙洗脸之际,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是一副略微浮肿的脸和无奈的表情。我已经十五岁了,却依旧没有半点姑姑的美丽。 略显粗黑的一字眉,慵懒无神的大眼睛,再搭上高挺而直的鼻梁和菱形的嘴唇。老实说,这种搭配有点中性,与季珊姑姑柔美的气质是八竿子打不到关系。尤其是顶上那愈看愈呕的西瓜皮头,最令我发愁了,把我想变成季珊姑姑的距离是愈拉愈远了。“爸,我要开始正式学钢琴了。”这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向老爸提出这项要求了。“怎么?你什么时候对弹琴有兴趣啦?以前姑姑在的时侯,她拜托你学,你还不肯呢。”老爸对我的转变持保留的态度。“可是,我现在想学了嘛!”
也许,现在的我不够美丽,但,我的才情可以先培养建立,等到有天我长大了,留了一头像姑姑那般如缎如丝的长发,再穿上飘逸的白色洋装,以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弹奏着如诗如幻的悠扬……想着想着,我仿佛看了皓叔叔温柔又惊异的眼光……我仿佛感受到他向我步步走近的力量……然后他会说:“小槿,你长大了,我终于等到你长大了。”……喔,多动人的一幅画。 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还吱吱作响而我夏慕槿的梦正甜正香呢。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以惊人的耐力与看我不顺眼的钢琴作着艰难的搏斗,虽然老爸和苏阿姨始终搞不懂我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们也对我超乎寻常认真刮目相看,而嘴里的话也由原先的没天分转换成孺子可教。 这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我的钢琴老师薛浅晴特地拨冗上我家,为我明天第一次的钢琴鉴定作准备。我很喜欢这位才刚从师范毕业的钢琴老师,二十四岁的她看起来柔柔纤纤的,说起话业也是轻轻缓缓的,尤其是她的耐心更令人敬佩,每当我已经快被短短几颗“豆芽菜”打败时,仍是笑咪咪地安慰我,再来一次。她总给人一份很安定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地解了心防而倾吐所有的心事点点。她一直在倾听,没有半点厌烦的表情,而她甜美又诚挚的笑容,仿佛可以无限量接纳你的烦恼重重。所以,我把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对她说了。从此后,终于有人可以分享我对皓叔叔的情衷了。※※※“小槿,祝你生日快乐!”不知保时,薛老师已捧着一个小蛋糕站在我的身后了。“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感到讶异与欣慰,“哎呀,我自己都忘了。”“可是我没呀!要不要许个愿?”薛老师替我点起蜡烛,那一举一动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姑姑。“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许过愿了。”看着那闪烁的火光,让我又回忆起五岁那一年生B时的热闹景象。但,曾几何时,我的生日逐渐被遗忘,连当年的愿望也只成了大人们偶尔提及时的笑话一桩。至今再度回想,只剩心酸一场。“怎么了?又想起你的皓叔叔啦?”薛老师最懂我了,一眼就瞧出我内心的起伏是为哪桩。“嗯!”我点点头,说:“我觉得我好渺小,小到使尽各种招数他都看不到。突然这时:“季珊,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是皓叔叔。他兴奋地冲到了钢琴旁,不说二话地把正在弹琴的薛老师抱在胸前。“放开我,”薛老师吓得拼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