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手紧抓着方向盘,大而无神的眼珠映照着飞越而过的火车。踩着煞车板的脚几已麻木,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掉落在拉起的手煞车旁,静静地平躺着。
火车过了,被撞坏的栅栏也收起来了,雨仍持续地飘着。
许久之后,殷孜乔才从死亡的惊惧之中恢复过来,急促地喘息着。喘着喘着,泪也随着胸口一吸一呼地流满受惊过度的脸庞。
“天啊!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趴在方向盘上纵声大哭。
眼角余光瞄到那张静躺在手煞车旁的纸条,她愣愣地拾起它,凝视半晌,像在追寻火车驰来之前的记忆。
想起来了。她旋即转动钥匙。然而,彷佛连车子也吓坏了,发都发不动。
她走出车外,仰头向天,雨水、泪水交织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
屏东乡下。
平静无扰的规律日子,是治疗心病的最佳药石。
每次在城市里受了创伤,殷孜乔总会回到乡下,陪爷爷、奶奶过一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日子,美其名是返乡尽孝,实质上是为自己舔伤疗痛。
烈阳下,辛勤工作的农人们荷锄挺立在田野间,或弯或蹲地维护着农作物的每一寸成长的过程。
殷孜乔点缀在其间,手里的小锄头停在半空中,眼下望着一株杂草,发起呆来,良久,荷锄的手也不觉得酸,想得太入神了。
想到自己为了一个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而险些魂断平交道,便觉得疯狂且无药可救。就算她赶去了,那又如何呢?没用的,莫雅各布一心一意为复仇而结婚,所以他要的人是货真价实的陆浣星,即使她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是鬼迷心窍了。
殷孜乔黯然失笑。
齐头并进铲除田中杂草的殷爷爷和殷奶奶,不时地回头望着远远落后的殷孜乔。
殷爷爷摇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珠,“看孜乔这趟回来闷闷不乐的样子,成天失魂落魄的,好像失恋了呢。”
殷奶奶扭了扭佝偻的身子骨,气呼呼地回嘴,“呸呸呸,咱们孜乔亭亭玉立,天生丽质,城市里的女孩都没她标致,她怎么可能失恋?你这个糟老头别在这儿鬼扯淡,还是先回去煮饭吧!免得孜乔一会儿饿着了。”
“好、好,你们女人家比较知道女人家的心事,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孜乔犯的是什么毛病?”殷爷爷也挺起身反问。
“嗯……”殷奶奶苦思半天,答辩不出半个字来。
“你说啊!”殷爷爷逼问着。
“我又不是医生,怎么会知道?”
“你的意思是,咱们应该带孜乔去看医生啰?”
“这个……”
两个老人家在田野里为了孙女的不平情绪吵起嘴来,引起殷孜乔的注意。
“爷爷、奶奶,你们在吵什么?”殷孜乔放下锄头,跑到他们身边。
两老互望了一眼,殷奶奶一副得理不饶人地别开脸,殷爷爷则好声好气的说:“没事啦,咱们是在商量晚餐该煮些什么菜。”
殷孜乔张着大眼,蹙着秀眉,“这种事也要吵啊!”
“孜乔,过来奶奶这里,别理那个糟老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会欺负女生!”
殷孜乔突然落寞下来,望着北方的天空,想着莫雅各布的身影,为何还忘不了他呢?
殷奶奶摸了摸她的秀发,疼惜地说:“孜乔,难道你真的失恋了?”
“奶奶……”殷孜乔像个被揭穿心事的小女孩,抱着奶奶一阵泫然,她的强颜欢笑既已被视破,毋需再乔装了。
殷爷爷和殷奶奶四目相交,一时愕然,他们眼中向来独立自主的孙女竟然哭了,而且在忍了这么多天之后才宣泄出来,着实震惊了他们。
殷奶奶紧抱着她,不住地拍抚她的背及肩,脸上流露出怜爱不已的神情,一面又怒瞪着大眼,指着殷爷爷,“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
殷爷爷一脸无辜,仰头干瞪眼,“关我什么事?”
“你们这些男人就只会伤我们女人的心,真该一个个抓来千刀万剐!”殷奶奶咒骂着。
殷孜乔的泪仍未止。
“你这个老太婆尽说些充满暴力的话,教坏小孩。孜乔,乖,告诉爷爷,是谁那么有眼无珠敢抛弃你,爷爷要教他绝子绝孙!”殷爷爷最后那两句话的口气,活像关云长怒闯敌营时的剽悍骁勇。
突然,田埂另一端跑过来一个小朋友,隔着田野,喊着尖锐的嗓音,“殷姊姊,有个大哥哥开着一辆大车子,说是从台北来找你的耶!”
殷孜乔从奶奶的肩上抬起了头,揩干泪水,望着那站在田埂上的小朋友,心里想着,大概是陆擎天吧,他上回来过的。
殷爷爷拿起大锄头,铁着一张脸,“孜乔,是不是那个家伙找上门来了?别怕,让爷爷去修理他。”
说完,殷爷爷转身就走,殷孜乔立刻加以拦阻。
“爷爷,不是的,你别动火气,我回去看看。”她又跟奶奶说了几句话,请他们别担心,转身走出田野。
殷孜乔走进村子口时,看到庙埕上停了一辆车子,顿觉十分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她走近车子前端看数眼,又走到车后头张望着,对了!是那日雨天里,冲过平交道的BMW跑车!
这辆车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也许只是恰巧吧!这种车子虽然名贵,但是台湾有钱人何其多,人人又以拥有名车为贵,马路上天天有一大堆进口名车挤来挤去,是她太小题大作了。
想想没什么好奇怪的,殷孜乔于是绕过庙埕,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她低头信步,忖度着陆擎天的造访不知所为何来。快到家门口时,她抬起头来,乍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手里抱着一迭旧报纸,伫立在她家门前。
她轻轻地晃动意识模糊的脑了。今天是怎么了,为何眼里所见的人、物,都有股莫名的熟稔呢?是她刚才哭过的红眼所致的吗?真令人赧然。
殷孜乔视若无睹地走过去。
那人突闻细碎的脚步声,赫然回头。
霎时,四目相触,当两人眼神交会的一刹那,空中彷佛撞击出火花一般。
“你……”殷孜乔一脸惊愕,圆溜细致的眼瞳中尽是惊叹,但这个人的出现,又怎是个惊字了得!
“婚礼那天你为何没到?”莫雅各布开口了,他一直都这么镇定,好像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她是要去的,她真的是要去的,而且……
“陆擎天说你会来的呀,可是我没等到你。”他的语意里充满责备,但脸上的神情却温柔极了。
“他……”天啊,她到底在说什么,平时自己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怎么这会儿却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只会说些“你我他”之类的单字。
“你结婚了吧?”总算说了一句大人的话。
莫雅各布走近她,抬起她含羞又惊慌的脸蛋,“为什么没来?”他答非所问。
殷孜乔显得尴尬,他必是知道真相了,才专程跑来质问她。
“你应该知道了,我不是真的陆浣星。”她雪亮无瑕的明眸望进他又深又黑、无底洞似的眼睛。
“那不是我要的答案。”莫雅各布逼着她说出真心话。
两人的嘴唇越来越接近,有些事情就等着一触即发。
“那你要的是什么?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感受,她隐身在陆浣星的名字下,付出的却是自己的真感情,那是一件多么吃力不讨好又辛苦的亏本生意,而她居然乐此不疲地继续经营着,直到她血本无归,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