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骆泉净猛然住嘴,撇过头去不再吭声。
“不怕。”他突然笑了,为她话里不自觉流露的关怀。她没有完全封闭自己,至少还保有爱人的本能,对他而言,那就够了。
“会留下疤痕吧?”她有些艰难的将视线调回手臂上。其实并不十分担心,这么做似乎只是单纯想避开他慑人的笑。
他拨去她额前的一绺湿发,这是第二次他这么做。第一次她来不及去体会,这一次,却是任谁见了都不容遇疑的温柔,这样漫不经心的温柔怔住了骆泉净,一时间她忘了疼,抬起头来,定定的凝瞅着慕容轩。
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强风过时的轻狂已去,现今正柔柔的吹拂着,空气里带着清新润泽的味道,仿佛情愫的芽正在悄悄苏醒。
原来在码头上的人也跟着云团散去了,只有谷樵生仍呆呆的站着,盯着那平静如昔的画舫,半天却出不了声。
晴空里明朗的天色,似乎也意味着他和慕容轩在骆泉净心中的地位,孰轻谁重也定了。
这时候他的心情,比方才风吹雨打时还不知恶劣了几倍。不理下人的叫唤,他懊恼的走了。
★ ★ ★
那一场意外,让骆泉净两条手臂擦伤严重。连着半个月,她的伤包扎得实实的。在她没养好伤前,谭姑不许她上船。
也许是六月的江南阳光过于热力惊人,她向来沈静的心竟也有些浮躁了。教坊里待不住,她跟谭姑告了假,索性跟水上人家雇了艘小船,游湖去了。
平日在船上,因为应酬,总分不出心思来赏玩这湖光景致。撇开了船娘的身分工作,心情自是有所不同。想到这儿,她倒感谢起这伤了。
“姑娘想去哪儿?”被雇用半日的老船夫在她身后摇着橹问道。
“老先生您熟,就请您带路吧。”
行船半刻,她突然指着前方一点红绿交错的影子,问道:
“那儿是什么地方?”
“喔,那儿是莲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着答道:“那儿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锅子的莲花,咱们这儿只管叫那儿莲渠。”
“就到那儿吧。”她低头想了想。身上还带着伤,她也没敢想去更远的地方,只让船夫随兴拨桨,走到那儿算那儿。
拐过小山,触目所及,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莲渠。
比起教坊园里水栽的莲,这儿的野生莲花开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红艳。骆泉净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莲,那枝绘在无名信笺上,栩栩如生的莲。
她甩甩头,努力撇开那不愉快的记忆。
她并不是唯一的访客,前方不远处,搁着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离停下船,她错愕的发现,叶飞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个背着她的男人是谁,骆泉净垂下眼,长袖坠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涟漪点破水面,一如她总是静悄悄的心。
叶飞对她点点头,低头和背身的慕容轩说了话。
慕容轩转过头望着她,两人目光相对,他手中的书一落,突然觉得万种喜悦涌上心头。
骆泉净望着他,这男人把她弄胡涂了。她没说什么,抿紧的唇却柔柔的扬起。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奔腾着、雀跃着,让她那样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开在他们四周的水莲花,令人乍惊乍喜,又恍然如梦。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呵!骆泉净捏住衣襟,伤口疼了,可她的心,却又是那么的甜。
“姑娘,那儿有位公子爷,你是否……?”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老船夫征求她的意见。
“无妨,就停在这儿吧,有段距离,还好。”她低头吩咐,怕人听出声音里的异样。
慕容轩拾起书,手上一页页书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浅浅的笑靥,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瞧见的。
那个午后,他们始终没交谈过半句。也许怕开了口,会惊动什么,或者是碍于有第三人在场,他们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慕容轩愉快的看完了一册书卷,而她安静的坐在船上,径自闭上眼仰脸迎着淡淡花香和幽凉清风。
时间在那一刻,好象停了。
直到红霞溢满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识趣的提醒下,她才惊觉时间并没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 ★ ★
那日之后,他仍照常来听她唱曲,吃她烧的菜。
可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说的话也就多了。他问的问题她不再拒绝回答,有她作陪时,慕容轩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就这么唱一辈子?”也许是谈成一笔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别好,多喝了几杯。曲终人散后,他们留在船上迟迟没有离去。见她仍待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骆泉净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泼上酒渍的琵琶身,听到他的问题,她愣了愣。
“我记得第一天,你也是这么问我的。”
“那一天你并没有给我答案。”他晃动酒壶,摇摇头说。
骆泉净望着他许久,想起自己的际遇,她静静的笑了。“如果天要我这么唱下去,那就唱吧。我总觉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时说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后来也不是自己要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须费心?”
慕容轩默默听着那些话,把视线投注在举高的酒杯。
“公子爷跟师傅这么熟,应该了解我们的生活。”
他无言,只是嘲弄的弯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里流窜,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跟着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感涌上,慕容轩摸摸发热的脸颊,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这种生活,他怎么会不了解?
“你听过我和我父亲的事吗?”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他该学着闭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讨厌太多的沉默横阻在两人之间,不想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
眼前看来,慕容轩是喝醉了,不过他醉得很有风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并不怕这样的他,她甚至知道,无论慕容轩让她看到怎么样的一面,她都不会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过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气醺人,要不就大着舌头说着惹人厌的话,步履踉跄难看;可是慕容轩没有,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儿,轻柔而缓慢的说话,仿佛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样子。
“听过,公子爷和慕容老爷子不合。”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茶叶,想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话把答案变得更明确。骆泉净错愕的回头,却发觉眼前的他不再是个男人,慕容轩的表情像是个孩子——简单、稚纯而坦然。
连恨都这么简单,而直接。
“惊讶吗?”他没看她的反应,径自吞下最后一口酒,翻身躺了下来。“这些年我们在同个屋檐下,但如非必要,我们是绝对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们也从不隐瞒彼此间相互憎恨的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从小对他就没半点感情,因为那件事,我和他闹得更没有话可说……。”
隔了好久,骆泉净以为他不想开口了,没想到慕容轩侧过身,突然托起脸沉思的望着她。
“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有没有那种身不由己的经验?”
她没有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想她会回答,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