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认得这位姑娘?”
“不认得!不认得!”他脸一僵,急忙摇头。“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你们就照这药方子救她吧!呃……唉,请容小老儿劝少爷一句,还是趁早离开此地的好。你们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可别为此惹上甚么是非才好。”
看那吴大夫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惊惶失措跑走,乔释谦心知有异,却不便再说甚么。
“少爷,这事咱们还管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乔贵把门带上。
乔贵才起身,方才出去的吴大夫又狼狈地跌进来。
乔释谦霍然站起,注视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三条人影。
“何大爷,我没有帮她,我真的没有!”那吴大夫扶着手臂,一脸冤枉地喊起来:“天知道在这镇里,谁都惹不起何大爷你哪!”
原来这就是令吴大夫害怕的原因。乔释谦打量着何良,而后者则大剌剌地绕着他们主仆瞧,一双眼贼溜溜地直盯着乔释谦。
这对主仆都相当高大,随即何良极有胜算地笑了起来。高大又怎么地?强龙能压地头蛇吗?
“看你们俩,应该是外县的人。告诉你们吧,她是怡香院的姑娘,而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何良和江嬷嬷有那么点儿交情。罩子放亮点,别插手这事儿!”何良盯着他,大言不惭地开口。
乔释谦回头,那女孩仍呆滞地躺着。如果,今天他也是怕事者,任人作主,那么她被带回去,会有甚么下场呢?
能有勇气怀着孩子逃出妓院,想必是死也不愿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问过她的意思。”
那何良一怔,让声笑了起来:“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居然问个女人拿主意!”
乔释谦正待发怒,却被吴大夫低声喊道:“少爷,别跟他斗。咱们镇上没人惹得起他,你就当没碰过这事,走人算了。否则,连老朽都会遭殃的!”
“没事的,大夫,我保证他们不会为难你。”
“话不是这样……”
“喂!你们还不走呀?”
乔贵执住乔释谦的衣袖,脸上布满了恳求。
“吴大夫说的有理。少爷,就别多生事端。”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黯。他盯着何良,惊觉心里积压一团怒火,天知道他已经好些年没这么大动肝火。从他成年至今,每一件事情他总能掌握得好好的,不出半点差池;但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事,全超乎他所能想像的。
“白苇柔,你要真聪明,就乖乖跟我回去。”算准这对主仆不敢惹事,何良嘴角一扬,踢了她一下。
他们说了甚么白苇柔全不知道。打从清醒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没能保住孩子之后,就只是呆滞地盯着布堆里的那摊血肉模糊。
“没了……甚么都没了……”她喃喃地喊出声。而最后一点让她有勇气再挣扎下去的希望,全都跟着她抽搐的痛楚一遍遍流得干干净净。
就在那团白布堆里,她的孩子是个染血不成形的肉球……没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喉咙干枯得几乎要崩裂。
她没有动静,只是瞪着那团布,想着她竟没有机会看清孩子的五官……她还希冀过孩子对她笑的模样呢。抬起头,她望着屋顶中央破裂的大洞;月华如霜,风带过几片乌云像薄纱,顷刻间扫过了月光,又飘远了。
这么圆的月亮儿,是十五呢,这么圆的月亮儿,怎么却不是人团圆的日子?
何良耐不住了,伸手想抓她的袖子。白苇柔忽然扑向前,避开男人的手,紧紧地抱住了那团沾满血迹的白布,很小心地揽在怀里,身子距离何良约莫有一步之遥,她才敢去轻抚那血迹斑斑的白布团。那是……她的孩子呢,她颤抖地想,那是她的孩子呢。
蓦然,白苇柔张开沙哑的喉咙,低低柔柔的,带着哽咽的泪音,软软吟唱了起来。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真……”
唱着唱着,她那麻痹的心智也渐渐地被痛楚敲醒了;除了肉体上,她的心也碎了。眼泪一颗颗汇成小河淌下。她一直是个很认命的女孩儿,但落的泪却从没为过自己。
亲爹为偿赌债卖她时,她的泪,哭的是父亲的执迷不悟。
她的贞洁被人高价抛售后,她的泪,哭的是身体懵懂无知的痛。
她开口唱着,仍是那首“杏殇”:语至最后,白苇柔几乎哀伤得出不了声,只能眼泪不停地淌。
“不准唱了!”何良被吵得发怒,一把扯住她脑后随意扎束的长辫子,力量大得迫使白苇柔的目光整个射向他。
“你他妈的再唱,老子揍死你!”何良低吼,捏紧的拳头在她脸上胁迫地挥舞着。
又一颗眼泪滑下鼻梁,但那对瞳仁对何良望去时,却像具没了魂魄的尸身般僵冷,她完全蔑视何良空泛的威胁。
何良的拳头没有机会落下。在他企图伤害白苇柔之前,乔释谦扳过他的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
被抽紧的辫子突然松开,白苇柔稳不住自己,像个破碎的娃娃,用力砸上了墙壁。
另外两个男人抡着拳头冲过来,吴大夫见战火已起,吓得夺门而逃。护主心切的乔贵早抓着棍子二话不说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因怒气正在上头,他们主仆打起架的那股气势根本就不输旁人,何良这回吃的亏可大了。
站在她面前,乔释谦只觉得心情没来由的沉重。火光把白苇柔脸上的哀凄和未干的泪水映得特别明亮,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全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
他眼眶发热,心里升起一股自己也说不出的疼。他虽已为人夫,却尚未为人父;这种丧子之痛,他帮不上任何忙。
但上天明鉴,他真想为她做点甚么,只要能帮她远离忧伤。
“你还好吗?”乔释谦蹲下来,氤氲的眼神回复,不解自己怎么也跟着脆弱了起来。
白苇柔抬起目光,任他为自己拭去腮上的泪痕;好半晌,她仍毫无表情地瞪视着他。
这个男人有一张古铜色的脸,粗犷简单的轮廓,两道似乎因为长年绷紧而看来严厉不已的眉毛;很像他的行事,肃穆而俐落。从她清醒到方才,他虽不多言,却稳稳掌控了一切。
“你好样的到底是谁?怡香院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出头!”何良狼狈地起身,一张嘴仍不收敛地大声叫嚣。
乔释谦霍然转头,接着几枚现大洋狠狠打得何良胸口气血翻涌。当他再度摔在地上,乔释谦冷漠地盯着他,严酷的黑色眸子令何良心里起了一阵恐慌。
“这是赎金。白姑娘的人我赎下了,现在在我没发怒前,你最好快滚!”
衡量了形势,何良决定识时务为俊杰。眼前并非好勇斗狠的时刻,他急急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现大洋,抚着被撞疼的胸口,嘀咕了几句粗话,带着人匆匆地跑了。
白苇柔移动身子,怔怔望着何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盯着这位素末谋面的男人;那空洞干枯的眼神迸出一丁点儿光芒,正是乔释谦所希望瞧见的。
他到底是谁?好像只要情势一对她不利,这男人总是能替她化解一切。
“你还好吗?”他的眸子熠亮地望着她。
直到乔释谦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次,白苇柔才眨眨眼回过神。她小心地挪动身子,直到靠墙后才悄然喘息,这才感觉全身痛得难以忍受,尤其身下和被揪住的肩膀;而方才撞到的头,更像是有把火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