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甚么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甚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甚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甚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甚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甚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甚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郭。”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甚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甚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郭,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郭,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甚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