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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爱她,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爱她。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个穿圆角棉袄的女子。

  “晚安。”我说。

  她不说什么,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学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动。有时候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逢场作戏?我没有自暴自弃的冲动。我是一个读书的人。

  我睡着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阳在我脸上,暖气洋洋,美不可当。

  我想,一定日正当中了,多可爱的周末。然后一幅幅图书在我脑子里集中起来。周末?我跳起来,看手表,下午一点三刻!

  我大叫:“该死!”

  有人笑了,“该死是该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着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电话去订了票了,两张二等的,在黑池下车;二点一刻开车。”

  “谢谢。”我说。

  “没有关系,多年之后,你会记得在一家小旅馆里曾经好好的睡过一觉,你不会记得赶着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么。”

  “是的。”我说。

  然后我洗脸刷牙,穿好了衣服,与她出来。

  我们在路上走着,太阳太好了,她的金发闪闪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国女人,零下几度还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种恐怖感,她是个好女子。

  “昨夜我很礼貌吧?”我问。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头发,“你头发很干净,我见过这么多英国女人,只有你一个人的头发是干净的。”

  她拂开我的手,“你真坏。”

  我笑了,路上都是黄黄的牛油杯花。我们挑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等火车到来。

  她侧头看我,“你长得真好看。”

  我吃惊的问:“我?”

  她点点头。“可以扮女孩子,还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赞我?取笑我?”我问。

  “赞你。”她说。

  我拥住她的肩膀。

  火车来了。我们这次问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车,挑了一个最好的座位坐下来,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说她是个好孩子,我们胡扯着,然后火车开动了。我买了张报纸看,体育版上登着里兹队输了给利物浦,两方拥趸打架,警察抓了三十个人,我笑着扔开了报纸。有什么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开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现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火车窗外的牛油杯因风都歪在一边,仿佛在说: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边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脸,我连忙看有没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着她的头脸,倒成一团。

  最后,她说:“你有一张婴儿似的脸。”

  “我是一个男人。”我补充一句,“一个规矩的男人。”

  “我真喜欢你。”她说。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电话给你。”

  “真的?”她问。

  “真的。”

  “你不过在说笑,像你这么样子的男孩子,是不会认识外国人的。”

  “我不是认识了你?如果你对我不好,我还会到处去诋毁你呢,说你与我睡过。”

  她微笑。她不会相信我会做这种事。

  火车开动着。

  “你连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说,“而且也不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问。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着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几只细小银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着。

  她把其中一只脱了下来,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只结,很别致的。我扬了扬手,很得意的样子。

  火车驶得飞快。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渴睡起来,我枕在她手臂上,睡着了,我们在火车上得好几个小时呢。我已经够累了,实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有一种安全感,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舒服。而且我不会过站,因为她会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车收票员叫我起来,“黑池!黑池!”那老头子的声音一声叫。

  我睁开眼睛,马上说,“安琪,我到了。”我转头,“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间去了?我到处找她,问其他的人。

  收票员说:“那个金发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车了。”

  “什么?”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车了。她说:到了黑池,叫你起来。”

  “她走了?”我震惊。

  “是的,”收票员摇摇头,“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发着呆,走了。我摸着她给的银戒指。

  车到了黑池,我下车。火车缓缓的又开动。她走了,安琪,留下一只戒指。我摸摸手指,留下一只戒指,旅馆费是我出的,火车票却是她付的,两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头金发。

  我叫了计程车,向大学驶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够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这样的。我们同时误了车,又再一同乘车回来,然后就完了。

  顺风

  我开车子从伦敦到曼彻斯特,不过是为了向赖利教授道别。两百哩路。但是赖利教授爱护了我三年,教导了我三年,四百哩来回算什么呢。

  赖利夫人说:“别忘了我们,常常写信来。”

  我说不会忘记。回家第一件事,是写信给他们,然后寄一把扇子给她。她的要求很低,她要一把粉红色的羽毛扇。她留我喝茶,吃点心,再留我喝咖啡,然后我必须走了。

  晚上十二点,开四小时车,再在路上停停,回到伦敦,天该亮了。晚上开长途车的滋味不好受,寂寞阴冷,但是我不介意,我在英国已经近尾声,再隔两天,我人已经在家了。啊!家。

  想到这里,我兴奋起来,回家,多么美妙,到了家或许会得想念英国,但这是将来的事,理不了。

  赖利夫妇送我到门口,我上了车,向他们摇手道别。

  我没有把车子直接开到公路去,我先在大学门口兜一圈子。夜了,月色很好,校园,宿舍,一幢幢的,清楚玲珑,我叹了一口气,再兜一圈,好好的看了它一眼。三年。我把车再兜了一圈。这次回家,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再见。以后即使来英国,不过是路过,不过是逛一下,也不会来曼彻斯特,自然是停在伦敦。

  我忍着心把车子开走了。

  车子驶进公路口,我看到有一个人用搭顺风车的手势,截我的车。在英国三年,我的宗旨是自己不搭顺风车,也不理这一类人,少一事好一事,免麻烦。故此我没有停车。

  但是车子驶过,一瞥问我看见一张东方面孔。

  中国人?

  我犹疑了。搭他吧,同胞在外国理应互相帮助,如果他是个坏人,算我倒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让人搭顺风车。于是我把车子转了弯,回头去接他。

  我把车子停下来,这时候大微微下雨了,很静,很浪漫,除了别的车于呼啸而过,没有声音。

  我推开了车门。

  “谢谢。”截车的人说。

  “别客气。”我说。

  他上了车,抬头看见我的脸,呆住了,他没想到我是中国人。我看见他的脸,我也呆住了,我没有想到她是一个女孩子,年青的东方女孩子。

  她关上了车门。我开动车子,车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

  “中国人?”我问。

  “是,”她问,“你也是中国人?”

  “是。”我笑笑,侧头看她一眼。

  她是一个美丽苍白秀气的女孩子。年纪不大。刚过二十岁吧。穿着一套破粗布外套裤子,樽领毛衣,带着只帆布袋。我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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