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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页

 

  我闲荡着回去。

  旅馆老板娘给我一个大吻,立刻把香水擦在身上,到处问人好不好闻。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感恩,一小瓶香水而已。

  她叫:“像你这么可爱的男人竟会找不到爱人,我不相信,我会同你介绍。”

  “算了吧!”我说:“介绍什么人给我?菲菲、芝芝、露露这些我是不会忍受的。”

  没有女朋友有什么相干,反正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我仍然是太消极,但我实在不懂得如何振作。

  天暗了,我观毕剧一个人走在街上。

  欧洲的秋季,美丽的欧洲,美丽的秋季。

  我心向往的城市,我在街上慢慢踯躅,诗人的灵感却拒绝为临,我心如一块铝,一块石头。

  这一夜我的心境又略为平静一点。

  第二天我换一张长凳坐,开始注意美术馆四周围的环境,已经是感慨多于悲哀。

  我要痊愈了吗?这年头,要为爱情死亡也艰难吧!

  她又来了,这个卷曲头发的女郎,她更苍白更消瘦,双目空洞,嘴角挂着绝望,可怜的女孩,到底发生些什么事?她真的不能自拔?

  她眼中没有我,她根本着不见我,她现在没有心情看身边的风景。

  她呆呆的坐下。

  不相干的人会以为她爱上了墙上高更的“红色圣母”,但不,她目中无画,心中无画。

  我知道,因为前一阵子,我也跟她一样,心像是被挖空了似,双足如踏在云中,不想吃不想睡,双目发涩,口中发苦,心中发酸。

  可怜的女孩,患上失恋症。

  为什么总有些人要令别人失恋?是谁先有意?是谁先薄幸?是什么人的错?

  真是伤心。

  她傻傻的,笔直的坐着,像是要化为一尊石像,动都没有动过,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单薄,她已经忘记要换季这回事。这个倒霉的女孩。

  我如何安慰她?当别人安慰我的时候、我也不想听。

  失恋的人,只好由他自生自灭,该痊愈的自然会好,该溺毙的自然会死。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向她。

  忽然有一个活泼泼的声音说:“姐姐,你真在这里!”

  我睁开眼睛,是一个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稍微年轻一点,短发,穿巴黎这一季最新的服装,蹲在她姐姐身边。

  “值得吗?姐姐,值得吗?”她摇姐姐的肩膀。

  “连你都来了。”她姐姐麻木的说。

  她妹妹说:“姐姐,每个人都要赶来巴黎了,你真是,累得大家鸡飞狗走的,干嘛呢?”

  她说:“你们真讨厌,让我静一静都不可以吗?”

  “不放心你,姐姐,我们爱你,真待你一个人孤零零流落异乡的时候,你才知道苦呢!”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苦果。

  “你瘦得像个痨病表。”妹妹脱下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也不怕冷,才十多度。”

  “今天下午走。”妹妹说。

  “我不想再见他。”

  “你心中无他,就永远见不到他,心中有他,他在千里之外,你一样看到他。”妹妹说。

  她并没有表情,自顾自看看双手。

  “还是想不开?”妹妹说:“为什么挑巴黎?一个花团锦簇的城市,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你应选萧杀的黑森林,或是古旧的伦敦……什么地方都好,除了巴黎。”妹妹年轻,叽叽呱呱活泼泼说一大堆话。

  整个美术馆忽然热闹起来。

  我微笑。世上最可爱的便是快乐的女孩子。

  忽然妹妹问:“那是谁?”

  啊,她们发现我了,我的心轻轻一跳,咦,我的心居然恢复跳动了,好奇怪,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但是她随即茫然的答:“什么人?”

  “那个一直坐在我们前面的人……他……”妹妹的声音低下去,一定是在谈论我。

  “不知道。”她说:“公众地方,谁都可以来。”

  她没有心思注意到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妹妹又说:“你带我逛逛巴黎可好?你最熟这里,这次妈妈叫我捉你回家,连带提携我有这个旅游花都的机会,老姐,多谢你。”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这小家伙真好玩。

  “我要你为我拍许多许多照片,姐姐,回去拿给同学着,来,快陪我出去逛逛,别坐在这里发呆。”

  她高声说了这么久,管理员终于忍不住,过来干涉,在她面前踱步。

  “干嘛?”妹妹问:“干嘛瞪看我瞧?”

  “不准喧哗。”姐姐说。

  “我们走吧!”她干脆拉起姐姐,“反正这裹不欢迎我们,我们到百货公司及精品店去,我看中双黑色漆皮的靴子,才一千多法郎,姐,你要支持──”她一阵风似的把姐姐带走。

  正常的女孩到了巴黎,这是正常的反应。

  听到爸妈的声音,恍如隔世。

  妈妈悲喜交集:“大儿!你到了哪里?大儿!”

  “我在巴黎,”我说:“妈妈,我很好,你们好吗?”

  爸爸抢着说:“你妈挂心死了,你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我们只收过一封信,大儿,你几时回来?难道在爸妈身边反而得不到安慰?爸妈真惭愧呢!”

  我感到羞愧,长了廿多岁,不但不能替父母分忧,反而害他们担心,这算什么呢?

  “我快回来了。”我冲口而出。

  “如果你要在外头散心,我们也不怪你,不过常常打个电话回来,好不好?”

  “好。”我低下了头。

  妈妈问;“钱够用吗?”

  我哽咽,“够,妈妈,别为我担惊受怕。”

  “你这孩子!”妈妈责怪我。

  爸爸连忙说:“别责备他,他心情不好。”

  “爸爸,我月底之前一定回来。”

  “好,记得爸妈总是支持你的。”爸爸说。

  我挂上电话,心中有另一种绞痛,我太自我中心,把自己看得太着,太不懂好歹,我有什么理由让父母痛心?叫他们失眠?

  我抬起头,阳光这么美,天空这么晴朗,世上有上千上万的人正受战争及饥荒的折磨,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疾,父母健在,生活丰裕,我有什么资格天天愁眉苦脸,夜夜呻吟?

  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不要再找籍口纵容自己。

  我抬起头,走出电报局。

  我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仍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但到底已经渡过难关,我已答应父母尽快返家,到时在家出现的人,必须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不能再沉迷在个人世界里。

  我张开嘴,试吹一记口哨,口哨声居然嘹亮明快,我痊愈了吗?我继续吹下去,吹完一首曲子。

  用脚踢起一块石子,我微笑,笑中充满苦涩,但是我原谅自己,情关难逃。

  我买了束花带回族馆,交给老板娘。

  老板娘嘀咕,“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说失恋失恋,还不是一下子就好了,吹口哨,买鲜花,不知道又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子,生理心理构造都不一样,换了是女孩子,早就伤心死了。”

  她自言自语的走开去。

  我心中一动,女孩子,那个女孩子,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恢复过来,当其时这么痛不欲生的大事,严着的事,待过后都是一笑空的闲事而已,但人的情感是多么脆弱,当时的琐事已经叫我们经受不起。

  我躺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回忆到我恋爱时的乐趣,如何她一个笑一个转身都可以令我雀跃,她占据了我整个心,我帮助她做功课,为她筹备生日舞会,每年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我都会准备一件标致的礼物,只希望她说声“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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