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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页

 

  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销魂。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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