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销魂。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