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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奶奶,我与奶奶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能见到爱吗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关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过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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