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方宅,她犹自喃喃自语:“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回到自己的公寓,小玲坐在沙发上,打传呼机号码找男朋友。
半晌,那人覆电,却不是明仔。
只听得小玲问:“你几时来?”
对方笑,“有什么好处?”
“我有钱。”
“我并不等钱用。”
“我长得美。”
“算了吧你,几时轮得到你。”
“大陈你别逼人太甚。”
“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去菜市场买作料做一锅汤,汤好了再来找我。”
电话挂断。
小玲喃喃咒骂。
片刻电话铃又响了,小玲凶神恶煞地问:“谁?”
“周小姐,我,按摩的陆姑娘。”
“来吧,正等你呢。”
不消一会后瘦削的陆姑娘来到,小玲躺下,让她按摩酸痛的四肢。
“真舒服,手势真好,贵些也值得。”
陆姑娘苦笑。
她曾经是一问医院的护士长,可惜她过去的资历不为这个重英文的大都会承认,只得上门替人按摩找生活。
一小时下来,陆姑娘手指酸软。
临走时她对客人说:“周小姐,你左胸好似有一粒硬块,我劝你去看看医生。”
周小玲大惊失色,“什么?”
“不要怕,例行检查,记得去。”
周小玲不由得心酸,“陆姑娘,你倒是关心我,你有一副好心肠,”她摸出钞票,“欠你多少?”
“本月一共五次,刚刚一千。”
收到酬劳,陆姑娘告辞。
这个五光十色,遍地黄金的都会并没叫她失望,辛苦归辛苦,她现在已薄有节蓄,儿子在美国读书,成绩不错。
凭经验,陆姑娘几乎可以肯定周小玲胸前的肿瘤并非良性,可怜。
可是大城市里可怜的人多得很,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你不能老、你不能病,你甚至不能笨、不能丑,否则,真有得你受的。
多少人站不住脚被淘汰出来。
陆姑娘感慨万千回到家中。
她只租人一间房间住,房东对她很客气,一向相安无事。
“陆姑娘,方便的话,付付房租。”
陆姑娘连忙掏钱。
房东张老太数钞票时神色温柔,“唉,亲生儿不如近身钱。”
房子由她先夫留下,三个儿子一年也不会回来看她一次,难怪她有类此嗟叹。
租给陆姑娘,有个伴,放两年都不加”次租金。
陆姑娘返房休息。
张老太看到一张钞票上有字,她读过书,念出来:“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她苦笑。
老太回到房里去读圣经。
片刻有人按铃。
一位青年女子熟稔地打招呼:“张老太,是我。”
“呵,”老太太很高兴,“佟小姐,你来了。”
佟小梅是义工,年轻、漂亮、好心肠。
每星期她都来一次,帮老太太检查一下身体,她是个医科学生,平日已经够忙,可是仍不放弃帮忙别人。
老太太犹如看到亲人一般高兴。
俗小梅照例和蔼地说:“不要吃太油太咸,给你的维他命记得吞服。”
老太太抱怨,“我的媳妇有一个像你就好了。”
俗小梅笑,“我肯定她们都很孝敬你,只不过不甚走得开。”
张老太悴悴然,“腿断了才走不开。”
佟小梅陪笑。
“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她们。”
佟小梅安慰老太太,“他们不是贪婪的人。”
“佟小姐,这是给你买糖吃的。”
“不不不,你这是干什么,张老太,千万别如此,我怎么可以收你的钱。”
“佟小姐,你就收下吧。”
“不可以!”佟小梅十分坚决,“不然我就不来了。”
张老太不出声。
佟小梅收拾仪器站起来,“我告辞了,张老太,下周一见。”
“吃块蛋糕再走。”张老太依依不舍。
佟小梅笑道:“我约了人,赶时间。”
顺手拿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到停车场找车匙的时候,才发觉手袋里多了一只信封。
打开一看,里边有张千元钞票,分明是张老太趁她不在意之际塞进去的。
小梅本想立刻还给老太太,可是看看时间,来不及了,
只得先赶去赴约,下星期再
说吧。
小梅去见她的男朋友文冠强。
文冠强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他决定再等二十分钟就离去,可是就在焦急当儿,他看见小梅忽忽走进咖啡室。
他本来想说她几句,可是强自忍住,已经决定同她分手,她的事与他已无相干,多说作甚。
修小梅坐下来道歉,“对不起,迟了。”
“你太热心公益之故。”
“我知道你一向反对我做义工。”
文冠强终于忍不住,“时间也要留些自用。”
小梅不语。
“用来打扮自己岂非更有效益。”
小梅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说吧。”
文冠强吸进一口气,“小梅,我们分开吧,对大家都好。”
小梅不出声,过一刻鼻子发酸,还是落下泪来。
她别转面孔,用手帕印干泪痕,声音很平静,“我同意。”
文冠强低声说:“我的要求很低,我需要的是个柔顺的女子,陪我吃顿烛光晚餐,同老父老母打牌,婚后在家等我下班,而你,已决心把时间精神奉献给社会……我肯定将来你会碰到志同道合的人。”
小梅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花一个下午去整理头发挑晚装首饰陪男士出席晚会,永远不!”
文冠强无言。
半晌,他也泪盈于睫。
“小梅,我十分敬佩你,我相信你会是最好的一个医生。”
“谢谢你。”
他俩在门口分手了。
小梅并没有太多时间伤神,她口袋内的传呼机大响,医院急召她去当更。
这一去,起码是十六小时。
一个星期过去,修小梅形容憔悴,瘦了一圈,可是她还记得,需要把那一千元还给张老太。
她照例在星期一下午三时抵达张宅,按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
“找谁?”
“张老太。”
“你是谁?”
“我姓佟。”
“啊,你是佟小梅医生。”
对方开门让她进去。
“张老太呢?”佟小梅四处张望,已觉不妥。
“家母上周三因中风去世。”
小梅睁大双眼。
“家母生前时常提到你,佟医生,谢谢你对她关心。”
半晌小梅问:“那位房客呢?”
“我扪补了一笔赔偿,她昨日已经搬出,趁房子价钱不错,我们打算卖出套现。”
小梅颓然。
那中年人已经站起来预备送客。
小梅知道她不便久留,便默默离去。
那一千元钞票仍在她口袋里。
这个时候,她又不想把它还给什么人了。
金黄色的钞票已用得十分柔轻,可见已经过许多人的手。
空白地方写着一行字,字迹拙劣,似出自青少年之手,那行字是“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佟小梅凝视半晌。
寂寞的心。
她长长叹息一声。
趁着空档,她到著名的银器店去买了一只镜框,郑重地把钞票镶进去。
不,这张寂寞的心钞票将不会再在市面上流通,她决定保留它,作为对张老太的纪念。
身为医生,她已习惯病人在防不胜防的情况下悄悄离去,可是每当有病人永别,她仍然觉得难过。
朋友来看见,大为诧异,“小梅,你才貌双全,居然自称是一颗寂寞的心?”。
“箴言也不用写在钞票上那么夸张呀。”
“谁题的字?”
“是流行的玩意儿吗?我们也依样葫芦去弄一张。”
不不不,小梅在心里说,她亦是无意中得来这张钞票。
可以相信的是,世上有许许多多寂寞的心。
“小梅,星期一你休假,到我们的聚会来。”
“不,我要去儿童防癌会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