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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宛形容给我听:「她取出一面镜子,叫我照自己的样子,我只好顺她的意,看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妳看妳,多么傲慢、多么丑,多么缺乏爱心!』」

  「我也不跟她分辩,点点头,噫,这个老太太对我的观感如何,我实在不关心,但我不能与她顶撞。」

  「她又说:『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要帮助同学呀,教他们做功课,参加各项活动,他们有不明白的,妳要带动他们。』」

  「我拚命唯唯诺诺,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老太太满意之后,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叫我照自己。」

  「这次她说:『妳瞧妳,现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现在干么?演译伊索寓言?」

  赵宛笑得不可开支。

  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关赵宛什么事?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她态度傲慢,可以与她谈,取小镜子出来,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赵宛说。

  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她想法真落后。

  我说:「忘记她,妳差一年就毕业了。」

  「是的,」她戏剧化的说:「别了母校!」

  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与我短聚一阵。

  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觉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们蠢。「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

  她问:「念不念美术?」

  「家境宽裕,念美术最理想。」我说:「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

  「我也这么想。」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妈有男朋友。」

  「那也很应该。」我很开通。

  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不会比我大很多。

  「妈妈三十九岁了。」她说:「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但从来没结过婚。」

  「什么职业?」我好奇。

  「是一个画家。」赵宛彷佛非常向往。

  「呵。」我顿时失望。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

  「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不是潦倒的,我与他很谈得来。」

  这是必然的,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物以类聚,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

  我笑说:「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立刻沦为商人,多窝囊,这一口饭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

  「不怕,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妳已经成长,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新环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

  她大笑。

  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并不替她担心。

  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们说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禁好奇起来。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从事设计工作,听赵宛说来,简直是位「有型士」,银灰色头发、高朓身材、衣着时髦、谈吐风趣,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所以工作没有时限,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

  「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她说。

  我听了只有微笑,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

  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带点自恋,喜欢出锋头,好锦衣玉食女人,有点风度,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

  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

  赵宛给我看照片。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我说:「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赵宛替他辩护。

  「不是胖,是壮。」我更正。

  「你喜欢大力士?」她睁大圆圆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种。」我笑说:「而是身体健康,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啧啧啧。」

  赵宛努努嘴。「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来,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咱们什么都谈得来。

  「妳见到他的话,妳也会喜欢他。」她很肯定。

  「会吗?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否则的话,把他介绍给妳。」赵宛说得极为认真。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我要是喜欢艺术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

  「不过妈妈也跟他吵。」赵宛很遗憾的说。

  「两个人相处,说从不吵架,那是开玩笑,多多少少有点冲突,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现代可难找得到。」

  赵宛说:「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

  我既好气又好笑。「要不要打赌?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妳还嘴硬,我就服妳。」

  她说:「我会忍他,忍得面孔发紫,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

  「妳?凭妳的脾气?」我笑得弯腰。

  暑假过后,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

  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我很少见到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

  她给我看照片。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白色的太阳神、碧蓝的爱琴海。呵,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壮伟。

  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

  我说她:「做人要心足,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

  「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

  我一怔,说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温情不足,只好用物质补够。

  我说:「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

  「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赵宛透露心事。

  「别管大人的事--我应该说,别管别人的事。」

  「妳不明白,许老师,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

  我看着赵宛。

  「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

  「这话怎么说?」

  「嫁给他,他就是我的继父,可以常常看见他。不嫁他,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脸盈盈的说。

  「唉呀,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我有点心惊。

  「怕什么?」她大胆假设:「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并不很过分。」

  「那多尴尬,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两母女都同他走……」我觉得不应说下去,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

  她沉思。

  「赵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

  「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赵宛慨叹。

  我不否认。

  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此便少来了呢?我并没有追究。

  上课的时候,她的神色总带微愠,青春期的烦恼毕露。我总是特别关怀她,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难怪,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独自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

  我马上笑说:「赵小姐,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我今天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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