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姐姐说:“呵,是吗,刚刚抵涉,尚未考到驾驶执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机?,那当然,在这里是差好远,不过,有一种褓姆车,每天管孩子接送,应运而生,是是是。”
又说了半日,才挂断电话。
看见弟弟坐在她对面喝咖啡看报纸,不禁叹口气。
惠祖说:“离乡别井真不容易。”
承祖问:“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说:“都来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亲戚前来会合,家家挤满了人。”
“温埠将成为一个华人社会。”
“不会的,”惠祖笑,“华人对治权不感兴趣。”
“他们终于找到香港以外的乌托邦了。”
“你看这华丽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没话讲。”
“姐姐你可成为温埠的宣传部长。l
“宋家就住在我们附近。”
“哪个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来还在说他们。”
“来,陪我去探访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么事可干?”
“睡觉。”
“还没睡够吗?”惠祖瞪着他。
承祖无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买了水果饼食,再去挑选玩具。
双手捧满礼物才上门去。
“为何如此客气?”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可是,这个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闷的暑假。
他驾车送姐姐到宋家,姐姐两年来始终没考到驾驶执照。
“你要走之际我来接你。”
“一起嘛。”
“放过我,听太太们聊天会闷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辆小小三轮车自斜坡冲下来。承祖眼明手快,连忙接住。
惠祖吓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哟,你又没戴护膝又不戴头盔,这太危险了。”
三轮车夫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门口出现:“是阮小姐吗?”
承祖一抬头,怔住。
他见过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装,大颗宝石,配大屋大车,还有,大嗓门,时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这位宋太太与众不同。
她脸上没有夸张化妆,衣着素净,手臂上抱着个幼儿,大约三岁。
秀丽的她看上去似哪一个文艺片女演员。
年轻人看人,总以外表为重,阮承祖便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宋太太招呼,”请进来,”又歉意道:“刚搬到,家里一塌糊涂。”
原来以为她客气,进得屋来,果然如此。
一只只大纸盒堆得倒处都是,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妇女正在忙收拾,沙发暂时打横放着。
惠祖介绍过弟弟,“有什么叫他担担抬抬,不用客气,他正放暑假。”
那宋太太在百忙中却维持一股闲逸之气,“我先生有事回香港去了,这屋里没有一个人拥有驾驶执照。”
惠祖抢着说,“承祖,你还不问宋姐姐什么时候想用车?”
承祖这个时候,又不介意做义工了,只是腼腆地笑,“我全日都行。”
宋太太大喜过望,“每日上午载褓姆及孩子们出去兜个圈子,到麦当劳去坐坐,好让我收拾这个家。”
“一言为定,承祖,你每天早上十时正到。”
就这样,结束了阮承祖睡懒觉的好时光。
“明天开始?”
离开宋家,承祖取笑姐姐,“卖弟求荣。”
惠祖说:“据春明讲,宋家环境有点复杂,宋先生在香港另有女友。”
呵。
“宋太太,一人支撑这头家,是为着两个小孩。”
承祖不语。
“所以尽管锦衣美食,她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承祖说:“每个人都有烦恼。”
姐姐揶谕他:“你又有什么烦恼,你无脑才真。”
承祖为之气结。
“替你报了名到加州上大学,你知道吗?”
“我不去。”
“咄,太没出息,男儿志在四方,你听说过没有。”
“美国人都配枪。”
“那你切莫落后于人才好,一于入乡随俗。”
“惠祖你都没有同情心。”
“你都一八O公分高了,我还同情你?”
第二天,承祖来到宋家,女主人正在打理家务。
她头上束着丝巾,脂粉不施,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一个客厅已经约莫整理出来了,她拥有许多水晶摆设,因为孩子还小的缘故,都放在较高的地方。
她笑着摊摊手,“不像样子。”
承祖不语。
人一成年就堕入风尘,非打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开门七件事不可。
阮承祖他还大约可以逃避几年。
这时褓姆把孩子们领出来,一式穿蓝白水手装。
宋太太说:“拜托了。”
承祖与他们三个上车,先带他们去吃一顿午餐,问准褓姆,大家到沙滩去坐了一会儿。
保姆不谙英语,承祖不大懂粤语,正好不说话,各归各轻松。
孩子们嬉戏,承祖去买来冰淇淋。
褓姆结结巴巴说:“谢谢你,好孩子。”
孩子?承祖想,吾在女孩群中不知多受欢迎。
“何处……中文报纸?”
收队之后,承祖把车兜到书报店去买了两张中文报纸,把它们交到褓姆手中,承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中感激之情。
那中年妇女喃喃自语:“谁说外国长大的孩子不听话。”
回到宋宅,装修工人正在挂窗帘,孩子们扑入母亲怀中。
宋太太端出茶点招待。
承祖不爱吃甜点,他告辞,她送他到门口。
“不必客气。”
“谢谢你帮忙。”
“明天见。”
他把车子驶走,回到家,发觉车座上有毛毛玩具。
小时候他老是拿姐姐的玩具来折磨,弄得惠祖十分恼怒,已经忘却许久的事忽然都勾起来。
第二天他准时到宋家,看到园子里已安放好千架子。
一个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辆黑色的欧洲跑车停在门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门旁,便听到客厅传出吵架声。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时觉得不应窃听,他走到花圃去,刚好碰到保姆出来。
“呵,你来了,我去叫孩子们。”
今日,要去学校登记报名。
“请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会儿,她忽忽出来,很客气地说早,搂着孩子,坐在后座。
她掩饰的很好,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跑车主人十分生气,大力拍上车门。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来是爸爸,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花时间陪他们。
保姆说“嘘”。
在倒后镜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点憔悴。
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分开的好。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承祖对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庆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们身上用时间,尤其是母亲,一发觉怀孕便辞职在家专门服侍他们姐弟,承祖记得无论几时起床都可以看到妈妈的笑脸。
当然,她有时也生气,也会打骂他们,不过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那大孩子仍在问:“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人回答。
承祖对学校手续自然最清楚不过。
不消十分钟已办妥一切事宜,他带着孩子们去参观校舍。
大孩子轻轻问他:“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这样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满意了,紧紧握着承祖的手。
承祖为之侧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