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
大家坐下。
子康注意到年轻人今日穿米白色衬衫裤子。
他也到桌后坐下。
他很守时,没叫人客等。
燕玲立刻把银行本票奉上。
他查看过后收入抽屉。
然后,他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杨鹏展,你母亲想与你说话。”
子康怔住。
他知道杨家长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这也不难查到。
伯母伤感加紧张,已压抑不住,开始饮泣。
那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变调,比他平常声音较为活泼,“妈妈,妈妈。”
伯母站起来,痛哭失声,“鹏展,鹏展。”
子康十分冷静。
年轻男子的声音均差不多,一个伤心的母亲不能分辨也不愿分辨。
燕玲的声音也是激动的:“哥,你好吗?”
年轻人答:“不要挂念我,回去好好生活。”
“我们思念你甚苦。”
“妈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勿以我为念。”
至今,子康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杨伯母含泪问:“鹏展,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好答,不过,大抵也难不倒甄先生。
果然,模棱两可,费人疑猜的答案来了:“我在冥冥中。”
子康没好气,这算什么地方?
伯母又问:“你需要些什么吗?”
子康忍不住,她轻轻说:“鹏展,说说你的近况。”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李子康,双目晶光绽现,他微笑,“调皮的小健康,别来无恙乎?”
大家都愣住。
杨鹏展一直叫子康这个绰号,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们几个熟人知道。
呵,有点功力,不容小觎。
子康说:“我想念你,鹏展。”
“世人俗缘未了,合情合理。”
那口气像煞了鹏展,子康也不禁泪盈于睫。
“回去吧,这次谈话是最后一次。”
伯母仍然追问:“鹏展,你有痛苦吗?”
他笑了,“我的存在如一阵风,风起风息,有何牵挂?”
子康低下头,形容得真好。
这时,燕玲鼓起勇气:“哥,给我们一点凭据。”
子康满以为年轻人会得拒绝,可是没有,他说:“回到我从前的房间去,穿衣镜旁第三格抽屉,你会找到凭据。”
可是,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镜,镜子旁一定有抽屉。
燕玲说:“我已收拾过你的房间,我没看到抽屉里有什么。”
“你再回去找找。”
子康问:“你还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年轻人忽然吟道:“我想母亲一阵风,母亲想我在梦中。”
杨伯母泣不成声。
声音渐渐沉寂。
子康第一个从激动情绪走出来。
年轻人撑看头,看上去有点累,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
他低声说;“谈话结束了。”
伯母身体放轻,哀哀痛哭。
燕玲将母亲扶到客厅坐下。
女佣递上冰毛巾一块,又十分识趣地退下。
燕玲替母亲敷脸。
这时,露台外忽然吹来一阵风,和煦无比,子康裙裾轻轻拂动,头发扬起,只觉舒服,像有人在轻轻与她招呼一般。
她脱口而出:“鹏展,是你吗?”
风渐渐平息了。
伯母喝过红枣茶,便告别回家。
那位甄先生,也始终没有再出来。
回到杨宅,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间去翻镜子旁第三格抽屉。
正如她说,抽屉里空无一物。
可是这次子康比谁都坚持。
她把整格都拉出来,一反转,燕玲啊地叫出来。
只见抽屉底用透明胶纸贴着一枚锁匙,匙孔上结着一块牌子:东亚银行第三四六八九号保险箱。
子康哗一声怔住。
那位甄先生,简直是生神仙。
不经他指引,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枚锁匙。
打开了保险箱,不知可以寻找到多少答案。
燕玲立刻说:“我去告诉母亲!”
子康连忙道:“不,别去刺激她,她情绪刚平复下来。”
燕玲答:“是,我怎么没想到。”
伯母已经可以沉沉入睡,看到燕窝,想多吃一碗,真是大跃进。
他们取过销匙,立刻跑到律师处。
律师是一个姓吴的小姐,得知前因后果,马上说:“我替你们办手续去开启
保险箱,不过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约多久?”
“半年左右。”
那么久。
燕玲说:“我要好好照顾母亲,这件事,给我极大启示,世上,只有母亲会那样爱我。”
“你的确有个好母亲。”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异能。
燕玲却笑说:“你见过人做纯数没有?”
“见过,纯数,又称抽象算术,许多时英文字母代替数目字,可是,会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解码,找到答案。”
“我猜,甄先生在冥界找人,也用同一样方式,会者不难,他有这种天赋。”
子康说:“也只能这样形容?”
“我母亲进展很好,她已能与老友去搓搓卫生麻将,扰攘近三年,总算接受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事实。”
子康深深叹口气。
半年很快过去,银行保险箱被开启,小小的箱子拉出来之际,子康屏息。
里边摆着一套古董手表,为数十来只,燕玲知道哥哥有这些收藏品,他去世后一时不见可是不以为意,像子康一样,她并不重视身外物。
然后,是一张照片,珍重地收在小小银镜框里,那是他与一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合照,背境是旧金山金门大桥。
“这是谁?”
“不知道。”
“可有听他说过?”
“没有,恐怕是大学里的同学。”
“也许已经分了手。”
“去查查看。”
“随它湮没好了,这真是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选一只自用。
子康挑一只小小镶钻晚装表,并且立刻上了发条,戴在手腕上。
“小健康,哥哥─向喜欢你。”
子康不由得又落泪来。
“我们刚刚好了,你又哭。”
这将是她们、心上永恒的一个伤疤。
杨鹏展的遗物只有那么多。
杨伯母说:“那位甄先生真是灵得不得了,不过,他打算卖掉房子移居英国。”
子康心一动,卖房子?
她非常喜欢那幢老屋。
翌日,她驾车到甄宅去。
果然,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
她一迳上楼按铃。
那位老佣人来开门,甄先生自室内迎出来,有点讶异,“我算到新屋主姓李,没料到是你。”
子康笑笑说:“祖父剩了些钱,我想用之置业,非常喜欢这里,望君子成人之
美。”
“没问题,详细情形同我房屋经纪说好了,屋子太旧,并不十分受市场欢迎。”
子康很高兴,“还希望连家具杂物一并让给我。”
“旧家具,我愿意奉送。”
女佣又捧出红枣茶。
窗外那幅海景,是子康要买下这幢房子的原因。
稍后子康告辞。
那甄先生忽然说:“李小姐,你是聪明人。”
子康微笑,“不见得,心直口快,一味够鲁莽而已。”
甄先生也笑,隔一会儿他说:“找到杨鹏展的女友左凝姿没有?”
“谁?”
“左女士育有一子,现居旧金山,你们没去找她?这对杨老太来讲,应是好消息。”
子康怔住,“你怎么会知道?”
甄先生笑笑,“此事旧金山大学同学知之甚多,并非一个秘密,他们二人因小事闹翻,一直未能和解。”
“我马上通知燕玲,着人去找她!”
甄先生颔首。
子康终于沉不住气,“甄先生,你真是半仙,抑或推理技巧过人,为人特别聪明?”
甄先生笑笑,反问:“你说呢?”
子康答:“两者都有吧。”
“对于某些事我的确是相当有灵感。”
“请举个例。”
“李小姐,你未来夫婿,双姓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