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妈,三个月而已。”我说。
“这三个月真是渡口如年。”妈妈说。
我笑。
“你说说看,”妈很懊恼,“爸对不对?也不预先通知我,就把个病人往我这里塞。”
“你要是早知了,你一定不会让这个病人来。”
“可不是!”妈说:“男人都是这样,明知理亏,偏要偷偷摸摸瞒着妻子做,莫名其
妙。”
“这是男人的通病。”我还是笑。
“你将来嫁人,可不要挑你爸这样的男人。”
“男人大概不会有例外。”我笑说。
妈白我一眼,“你倒是看得很开的样子。”妈说。
“我不知道,我嫁人的日子还远呢。”我说。
“我真恨透了你爸!”妈说。
“算了,说不定他三两天病就好了。”我说。、
“才怪呢,完全第三期痨病的样子,一时间那好得了!这事让你哥哥知道,一定急
坏。”
妈说得不错,哥哥也是个很紧张的人,甚至比妈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肺病真的不算什么!”我再三说:“容易医好。”
“才怪!”妈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这年头,患肺病死的人还是很多。而且肺病最不好就是脏脏的。癌
也死人,但是癌就比较好,等到医不了的时候—大不了往医院里一塞。
忽然之间我毛骨悚然。
楼上真的是住看一个大病菌吗?爸这样惘惘然答应人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孩子,我想,或老与他的父母有深切的关系。
那个晚上我睡不着。
我很努力听上面的声音,因为祖母的房间就在我楼上,我的房问本来是书房。
但是楼上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如果妈妈不说,我根本不相信上面套房裹住着人。
爸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他了,真不容易。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整个晚上。我越是听不见声音越好奇,越是睡不看,结果第二天起来,眼睛一圈黑的。
妈妈问我,“昨天晚上睡好没有?楼上有什么声响?”
“一点也没有,奇怪。”
“唉呀,真是阴笃笃的。”
“妈,别来这一套吓唬人。”
“我想了一整天,我还是决定请他搬走,与你爸商量过了,他说如果一定不肯,也没
办法。”
我点一点头。
我上班去了。
律师楼一早来了两夫妇,要办分居。
两个人坐在对面,睬都不睬。那位太太,年轻貌美,笑起来一定动人。但是她在这种
时候当然不会笑,谁能怪她呢?我默默的用打字机做好了分居妥协书。
下班回到家里,雨还没停,天气阴凉,我收了伞。
我抬头向二楼的房间看去,看不到什么。阿好替我开门。
爸下班略比我早一点,他的脚步比我快。
他与哥哥在说话。我一进去便听见哥哥这样说:“这怎么行?爸,难道你的孙女孙子
都不用来玩了?香港疗养院多的是,为什么不住那里去呢?”
我心里有点难过。
但是不能说出哥错了,他举例的是正确办法。
爸不响。
“爸,”大哥说:“我知道你心肠软,肴在朋友情份答应了他,只是他们也不替你着
想,这种事情如何行得通?把一个病人寄养在别人家里三个月?太可怕了。”
我进去,“大哥。”
大哥向我点点头。“爸,你仔细考虑吧。”
“好,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爸说:“过几天我与他说好了。”
大哥说.“爸,我不是逼你,早是说,晚也是说,一个病人——”
“我知道了。”爸一声不响的回了房。
“真奇怪,”大哥对我说.“年纪大了的人,有时候便简直匪夷所思、还等什么.等一
家子都染上了肺病才请他走吗?”
“爸是温情主义的人。”我说。
“如果他的儿子得了病,人家会对他这样温情吗?”
大哥不是说错了,但是爸这样错法,也有情理。
妈妈出来问:“怎么样?”
大哥说:“爸在这几天内会请他走的。”
“你回去吧。”妈说。
“我不会是带菌人吧?”大哥笑问:“家里还有孩子呢。”
“去去!”我说:“那我岂不是要死了?”
妈恨恨的说:“真讨厌,我给他三天,如果他不搬走,我就赶他走!随便你爸怎么
想。”
“为什么爸一直帮着他?”我问:“他不过是陌生人,他父母也不要他了。”
大哥说:“爸以前追求过他的母亲?”
“不是笑话!”我诧异的说。
“别胡说人道。”妈白大哥一眼。
爸下来了,“疗养院客满,医院下星期一给我电话,今天周末,就让他住多两天吧。”
爸的声音是近乎恳求的,我不大明白。。
妈说:“讨厌!这样子的一个恶客!”
我说:“爸,医院里有医生,对他比较好。”
妈叫大哥回去,大哥彷佛真的不欲多留的样子,走了。
妈说:“他走了以后,屋子不知该怎么消毒呢?”
爸问:“如果别人这么对你,你会怎么样?”
“我?”妈厉声说:“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医院里,你不用来咒我,为了一个陌生
人来咒我!”
我吓了一大跳,爸实在不应该说这种话,而妈妈也不应该发这样的脾气,为了一个陌
生的人两夫妻动粗!太不好了。我一时间呆在客厅里。
“妈!你到哪里去?”我急问。
“出去!”她没好气的白我一眼。“哪里去!”
“爸——”我说:“爸,你叫妈妈回来。”
“下雨天,到哪里去呢?”爸问,声音很小。
妈说:“出去城买点东西。”她开门就走了。
“爸,叫那个人走吧,家里弄得不安了。”我说。
“他星期一就走。”爸说,他好像只有一句话。
我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还没有见过这个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里,好像很静的样子。
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他闹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厅里,爸到房间里去了。
阿好忽然说:“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没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兴下雨。
“是吗?”我问。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窝在家里,不是滋味。
当然母亲也不一定是出城买东西,说不定她与朋友聊聊天,喝一个茶,就回来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个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吵的。
妈妈今天是这样的生气,爸又不想法子调解。
我开了门,站在门口一会儿。
下过雨之后,空气的确是新鲜得不得了。对面人家的灯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叶上
都带着雨水。
这样的空气,无论对什么人都好,不要说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们家的确是一个理想养病的地方。
这里空气好,静,四周有空地,我们又人口简单。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传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妈嫌他,的确有点麻烦。
阿好养的那只大狼狗油光水净的跑过来.我蹲下来逗它,阿好看来还是养狗能手呢。
我下意识的看看二楼那个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闪,那个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风景,
发觉我抬头看他,他才侧过身子避开我的目光。
他为什么这样畏羞?
我站起来大声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没有应我?我还在那里抬头看,阿好的狗吠了起来。
爸出来说:“玉儿!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没什么。”我说。
“回屋子里来吧。”爸说:“当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