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我早上去办工,晚上放工,像所有的白领一样。
我廿三岁,去年毕业,在写字楼工作已经有两年。在学习速记打字的时候,已经在这间律师楼里做秘书了。
我的律师姓刘,是小律师,专门办理些产契、离婚问题。我的工作很紧,但是愉快。
像其他所有女孩子一样,我喜欢吃喝打扮,有空的时候,我也看看画报杂志。我有一个长兄,已经结婚,有一子一女,在外边住小家庭,我跟着父母。
我们住在近郊,也可以说是住在乡下,祖母遗下一栋两层高的石屋,建筑得考究。
爸常说:“祖母是一个好人。”
当外边的租金飞涨的时候,我也觉得祖母是一个好人,她有不错的眼光,租了这一栋屋子,然后买了下来,我们很为祖母的屋子骄傲,它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在四周又植有树木,看上去真是不错。
我在这间屋子里长大。
很多时候,我只与母亲交谈消遣。
我没有抱负。或者希望将来嫁一个好丈夫吧。
这是我的生活。
谁也不能说这是多采多姿,但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生活在普通的家里。
简单的说,几百个字便可形容了我的一生。
也有约会我的男孩子,不过我对他们不感兴趣。
妈妈常说:“律师楼里应该有不错的男孩子。”
除了刘律师之外,谁也不出色。
我又不能去追求刘律师,他有妻子儿女,而且他已五十多岁了,与我父亲一样。
今天在下雨。
市区的车子真挤,幸亏我乘的是火车。火车总比较空,而且快,过了海在码头上火车,“我告诉阿好多少次,现在乡下也得锁门,那些阿飞比鬼还可怕,万一窜了一个进来,
怎么得了?”
“大概是阿好,她去喂狗了。”我说。
“养甚么狗呢,阿好这个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妈妈今天的牢骚很多,我看了她一眼。
“看你的脚,这么大的女孩子,湿潺潺也不理!”
我连忙脱了鞋子。
妈妈今天一定有什么不妥。她并不是天天这样讨厌的。
“而且又开了窗!雨水都溅进来了。”她说。
“妈妈,”我说:“你看窗外的茉莉花,多香。”
“甚么香?以前我们乡下的桂花才香呢!”她白我一眼。
我笑了。
今天妈的情绪不太好,说甚么也是枉然。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乾脆不出声是最好的办
法。
“爸爸呢?”
“在楼上。”
“妈,我也想搬到楼上去,楼下湿气重。”我说。
“我们家有抽湿机,哪昊都一样。”妈说。
“祖母怎么会看上一座法式石屋呢?”我笑问:“真够眼光。”
“甚么石屋,是洋房,知道不?墙头用石砌是故意的。”
“是的。”我笑。
洋房应该大得多,我心里想,石屋比较好。
不过妈妈既然要坚持,就让她坚持好了。
我换过了一套衣服,躺在床上看书。然后阿好就叫开饭了,我放下书,出客厅。
我听见妈说:“要锁门……知道吗?”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爸很沉默。
妈说:“他要住多久?”
“把病养好了吧。”爸答。
“几时才好?”妈问。
“那我怎么晓得呢?”爸反问;“当然希望他越快越好。”
“倘若他养了十年八年不好,怎么办?”妈问。
“不会的。”
“不会——?”
“妈,”我问。“谁生病?”
妈不出声了。
爸说:“我也晓得该事先告诉你,你别生气了。”
“你会怕我生气吗?”妈问:“你才不怕。”
“爸,什么事?”我的声音大起来了。
“嘘,低声,人家就在楼上。”爸说。
“谁在楼上?”我抬头望,我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妈索性发脾气了,“在自己的家里,倒像做贼似的。”
“你也认得张伯冀夫妇,他们才这么一个儿子,苦苦哀求,我怎么不答应呢?”爸说。
妈重重的放下筷子,“可是他是个肺痨!”
我问:“有一个肺痨病人在楼上?不会吧?”
“你问你爸爸。”妈又拾起筷子吃饭。
我看着爸。
爸说:“到这里养病,我答应了人家,人家涕泪交流的求我,我只好瞒看你妈,今天
搬来了,才给你妈知道的,你看你妈生气的样子。”
“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妈问。
爸一直陪笑。
“现在已经搬来了吗?”我问:“几时来的?”
“飞机是三点钟到的。”爸说。
“啊,还能乘飞机,那不算差呀。”我说:“干么不下来吃饭?”
“玉儿,他患肺病!”妈低声喝道。
“肺病现在很普通,”我说:“很多人都患过肺病,又不是治不好的病,何必这样紧
张?”
爸说:“玉儿讲得对,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倘若是你自己的儿子,你的看法又如何
呢?”
“去你的!没的咒自己儿子!”妈更加生气了。
“他不是本地人?”我问。
“不,外国回来的,是一个好学生。”
“他父母在这里吗?”我问。
“也不在这里,上次我去台湾,记得吗?”爸说:“那时候托我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台湾家里呢?”我问。
爸答:“所以说这孩子可怜,他的母亲不是亲生的,有五六个小弟妹,怕……怕他传
染。”
妈说:“亲生儿子也嫌,倒把他塞到这里来,我们一家三口倒是铜皮铁骨,不怕病
菌?”
“他的父母很坏。”我说。
“阿好知道了,一定不做。”妈说。
“不要让阿好知道,她懂甚么?”我说。
妈问:“你站在父亲那边?”她瞪着我。
“哦,妈,他真是很可怜的,怎么办呢?”我说:“爸已经答应别人了。”我也无可
奈何。
“我总觉得他像一个大肺病菌,把家里都染污了。”妈说:“现在无论喝水吃饭,总有
黯那个,这个人的碗筷衣服杂物,都得分开洗,烦死人。我刚刚与他说明了,希望他自己理屋子,谁也不进他的房。”
“不会这么严重吧?”我也放下筷子。
妈有点洁癖,她要家里一尘不染,今儿来了个病人,她自然不乐。
“委屈你了。”爸一直陪歉意。
妈见他这样,也只好不出声,默默的吃饭。
“爸,他没有吐血吐痰吧?”我问。
“玉儿!”码放下碗,尖叫一声就奔回房间去了。
我呆呆的问:“怎么了?我说错了甚么?”
“没有,”爸安慰我,“你的表现很好,王儿。其实肺病也是一种心病,心里积郁,
病便很难好,我们大家装做没事人一样,也就行了。”
“他是谁的儿子?张伯冀?即是你的老同学呢。”
“是的,你见过他,是不是?”
“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十岁,我们大家去吃了一顿饭,那时候他太太还没
有去世吧?”我笑问:“我记得她,但是我没见过他们的儿子。”
“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同学。”爸说。
“然后他续弦了?”我问:“男人为甚么一定要再娶?”
“视人而定。”爸说:“有些男人不一样。”
我想问:“爸你呢?”
但是我怎度问得出口,妈会说我咒她的。
“那个男孩子,现在就住在楼上那间房里?”我问。
“是的。“
“即是以前祖母的房间吧?”我说。
“是的。”爸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你去陪母亲说说话,叫她别生气了,那孩子的
护照最多三个月满期,到时他会走的。”
我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我叫妈妈让他住下来。
“甚么孩子,比你都大呢。”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