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妈,谢谢你。”
“谢基么?小时候每次发烧,都是这么侍候的。”妈笑了。
这是有母亲的好处。有了母亲,天经地义有侍候的人,做女儿的,简直像一条龙一样,像我这样,家庭环境还不算大好,也过得神仙似的。
张德那场病,就不知道是怎么熬的,可怜!
谁替他整理地方,一天三餐,他又没有母亲,父亲也嫌他,幸亏皇天有眼,叫他痊愈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苦法。
一个人在病中意志全消沉,张德的一切怪癖都可以原谅的。对于他的那场病,他是一个字都不愿意透露的,守口如瓶,而且连我提一提都不准。
这样也好,如果他忘得了就行。
阿好送进来一封信,“小姐,又是外国字的,看看是谁的。”
我一看,同样的打字机,同样的发信地址,是张德的。
“张先生的。”我覆。
这个写信的人是谁呢?为什么不用手写?为甚么一直用打字机?我不明白。而且只有发信地址,没有姓名,太神秘了。
我怎产可以追究他的私事?
想到这里,我的头痛又增加了。
我嚷:“妈!妈!”
张德出现在门口,他的嘴角有一点稍微冷了一点的笑容,“每一分钟都嚷母亲——她替你买肉松去了。”
我又丢脸了,“对不起。”我说。
“你好了点没有?”他问,他像是很关心我。
“好多了。”我虚弱的答。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你愿意进来坐吗?”我问他。
“谢谢。”他进来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着他。没想到一伤病会把我们的距离拉得这么近。
“你的房间很好看?”他说。
我低头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头散发的,很难看。
我忽然抬起头来。我问:“你的病已经差不多好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问:“或者是——”
“我想我会回英国去。”
“回英国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问。
他摇头。
“你父亲想见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断我,“不,我不会回去的,我想我还是回去念书,我还没有毕业呢。”
“英国一直有朋友写信给你呢。阿好老以为是我的信,拿来给我看了。当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别值得怀念的,况且学业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体,彻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办。”我说。
张德说:“听你的口气,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没有打听到什么,一点效果也没有。
同时我为我这种行为脸红——打听别人的私隐。
他说:“不过你讲得也对,我们必须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书借两本给我,我明天还得躺一天呢。”我说。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妈妈就回来了。
然后张德就没下来,他托阿好把书给我。
他已经比以前容易相处,不过对于母亲,他还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张德—他不是一个容易了解的人。
我听说了关于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里,却一点也得不到。几时他才会主动把这些都告诉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就不难有这一天。不过他的身体终有一天能够康复。
到时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飞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我忽然有种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经吃不消了。
一辈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种苦处,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来看我、带着他的两个孩子。
我说:“没事了,哥哥,你们去花园玩吧。”
“又下雨了,怎么去呢?”妈在一旁说。
“又下雨了?”我问:“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发烧那晚落下来的。”妈说。
“怕是着了凉。”
“医生一会儿再来看你。”
“要当心啊,玉儿。”最后一句是阿嫂说的。
我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不遇是感冒罢了,就有这么些人来关心探问。
但是看张德,命都差点丢了,也没有人理。
母亲,母飨真的这么重要?
妈妈从客厅跑进来,“玉儿,你的同事要来看你。”
“谁?”我问。
“一个男孩子,他一定要来看你,急得不得了。”妈说。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别叫他来!”我嚷道:“千万不要!”
“我已经答应了他,他一下班就来。”妈说。
“我的天!”我说。
“算了,朋友来坐坐,有什么不好呢?”爸说。
“那么多同事,个个要来,我家门都挤破了。”我说。
嫂子说:“这证明妹妹人缘好。”
哥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说不定。”
“好了,你们再说下去,我头都痛了。”我说。
“妹妹怕难为情呢。”哥哥诧异的说。
妈妈把他拉出去,她轻声说:“女孩子家总有一点的,别再去惹她了。她坚持说那个不是好朋友,不过人家倒对她不错,常常打电话来找的。一会儿来了,我们也瞧瞧,是个怎样的人物。”
声音虽轻,我还是听见了。
他们只把我几岁的侄女留在房里陪我。
小女孩在翻书报,很乖,一声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给妈妈的一席话,说得有点啼笑皆非。
我是不会喜欢他们口中那个人的!他不配我。
那个女孩子心里没有点傲气呢?我不喜欢俗人。
侄女儿问:“姑姑,一会儿你的男朋友来?”
“才怪呢,别听那些话。”
她很小,又问:“姑姑,你嫁什么人?”
“当然是爱人,要我爱得很厉害的。”
“你爱什么人?爸爸?”她又问。
“当然,不过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与丈夫不同。”
“丈夫怎么样子?”她问。
我摇摇头。或者我应该在某月某日,黑夜里对看一面镜子削苹果,苹果皮不断,就会在镜子里看到未来丈夫的脸,这是西洋传说。
倒是恐怖兼见鬼一点了。
镜子里忽然出现一张险,再镇静不下来的——况且又是深夜,这种故事,怎么能够相信!
侄女儿“啪”的一声丢下画报,出房去了。
她跟妈妈说:“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话都不说,又不睬我。”她在诉苦。
看这样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没有理睬的痛苦。
张德不知道在楼上干些什么?
他在回信,也不见他出去寄信。他已经收了两封那种信了。他也许在看书吧?
我们一家都是热闹的人,没有心肝,没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个星期日,又开始第二个礼拜。自从张德来了以后,我觉得这种生活相当无聊,与一只动物有什么分别呢?
张德是一个例外。
我们被人操纵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独立的。
像我,这个讨厌的男同事要来,就无法拒绝他。
实际上我没有意思要见他,我根本不欢迎他。
但是他来了,少不免对他笑笑,说声谢谢。
这难道就叫自由?天。
虽然张德一整天廿四小时都关在房里,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难怪他这样镇静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紧张。那次妈妈要把他请走,但是幸亏上帝帮助,又得以留了下来。我有点羡慕他。
侄女儿又奔进来;“姑姑,弟弟说生病的人有两个头。”
“胡说,我也病了,你见我肩膀有没有多长了一个头?”
她不响。“楼上房里的那个呢?”她指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