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么?玩得高兴吗?”
“很难说,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说不如不见。”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边去读书。”我冲口而说。
她一声不响。
“姑姑,你跟他们去说说。”我央求她。
“你父亲并没有资格把你送到美国去读书,你别使他们为难,而你也该知道,半工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适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生活在这世上,不是为恋爱这么简单的,咱们还有其他的责任,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不要为一己的私欲而影响整个家庭的欢乐。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转眼就毕业了,为了一个女孩子,这一切值得吗?”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面孔拉了下来。
我羞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谁不追求一点点欢乐呢?可是环境不允许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乐,来,我与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袭胸,但也强颜欢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谁能够随心所欲?只是我怕如果我不赶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属于我。
我仰天长叹。
这一年的功课大大退步,不在话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我等你。”她说。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确是真心的,但是以后,以后谁知道呢。人是有权变的。
我找了两份补习,慢慢储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飞机票还给姑姑。
姑姑诧异的说:“你真不知道吗?你母亲早已替你还请了。”
啊,父母爱子之心.……我深深感动,他们嘴巴虽然硬,心却软了,做父母也有难处吧不久之前软呼呼、粉红色的婴儿忽然长大了,有思想,有性格,变成一个半独立的人:主见独立,经济却还要依靠他们,事事与他们作对:他们伤心之余,少不免还有一丝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安安。
这一个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学不是没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总不落到她们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终于不再来了。
母亲觉察到这件事,喃喃的说:“没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犹自取笑我:“无疾而终的初恋。”
我说:“你还笑我?我敢说如果我有机会在华盛顿读书,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叹口气,“算了,那么辛苦才追回来,不如听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面呢。”
在我身后?我决定了,除了做一个好学生之外,什么也不要。
我抱着这样的决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里快乐的神色。
孝顺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会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杨太太,安安的母亲,我礼貌的与她打招呼。
她见到我,非常高兴,立即迎上来,我很惊奇。
“是孝仁吗,太好了,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呢!听人说你功课又进步了,令尊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说的不是这些话吧?我心里有点分数。
“有没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问我。
“什么?”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么问我?我好几个月没收到她的信了,怎么?她有事吗?她怎么了?”我心急如焚。
杨太太沮丧的说:“她要很久才来一封信,寄了飞玑票去,把钱花光,也不回来,她父亲担心得不得了,已决定下星期去华盛顿看她。”
“是不是交了损友?”我担心。
“唉,一言难尽,早知道,把她留在身边,反而省事,现在隔了那么远,更难控制。”杨太太摇着头。
我说:“杨伯母,这是我的地址与电话,如果安安有消息请记得通知我一声。”
她的眼睛微红,“孝仁,你倒是个好孩子……”
此刻还说这种话,真是妇人之见。
回到家我拟了几封电报,发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回覆,最后我加一句:我总是爱你的。
电报发了出去我还坐立不安。母亲问:“你有心事?”
我说:“安安与家中失去联络,她父亲要千里寻女。”
父亲说:“活该。”
我吃惊,他正在看报纸,忽然说出这两个字来,表达了他原来一直替儿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动。
母亲问:“一场朋友,你有没有写信去劝劝她?”
“我打了电报去。”
他们不出声了。父母已尽了力,他们对安安有成见,因安安差点引起我们骨肉分离──那时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家出走的。
安安并没有回我的电报,倒是杨伯母,她与我通了消息,说安安在华盛顿病了,现在被她父亲带了回来。
我立刻要求见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说的那么简单,但人回来了就好办,我心中有一丝欢欣。
杨伯母迟疑一下,说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两天再说,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马上答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几天算是什么。
母亲问:“回来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听过了,杨安安辍了学,跟外国人同居,现在由她父母带了回来,又想来转我家儿子的念头?没这么容易,现在可轮到我要叫杨家管教女儿了。”
我心乱如麻。
小姑姑跟我说:“你要是爱她,就不要计较她做过些什么,如果不爱她,就更不必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动不动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说:“我不是那样的男人,我总是爱她的。”
“好极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悦。
母亲气道:“孝仁,我劝你看看清楚,不见得全世界的女孩儿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
姑姑拍她的肩膀,“镇静一点,又不是你恋爱。”
母亲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却忍不住笑出来。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对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远我。
“你身子没事吧?”我问。
“你来做什么?是妈妈叫你来的吧?以前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国,现在因我堕落了,又赶紧把你抓回来,好将我推销给你,从没见过那么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么可以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
“怎么不可以?”安安厌恶的说:“谁不对都可以批评,你呢,你又来干什么?来搭救迷途的少女?非这样不显得伟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么了?我们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心事,她顿时沮丧起来,抬起头,问:“孝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我也正想问你,为什么不好好的读书?”
她说:“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后,我等你来开学,谁知你又说不来了,我耐不住,便渐渐与别人走。”
“也不必无心向学呀。”
“我没有心思。”她说。
“可以回来。”我并不接受她的解释。
“我怕父母不放过我。”她冷笑。
“你对他们有误会,他们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为我好?算了,现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总得靠自己,经济独立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你这样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吗?”
“也顾不得了。”她苦笑。
我说:“杨伯母叫我来,不外是想我陪你说说话,大家商量商量,你别误会她。至于我,我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你别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