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太炸了起来,“什么?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没有说过要娶她,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
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
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
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叫父亲“管教令郎”。
妈妈问我:“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
“没有怎么样。”我说:“讨论功课、看戏、吃茶、聊天。”
“杨家小家败气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一副‘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的样子。”
父亲说:“是你儿子不争气,缠着那女孩。”
母亲不服气,“笑话,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父亲跟我说:“你就替我争口气,别去惹人家吧。”
我不响。
母亲说:“那杨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羁相,有什么好呢?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几个,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头,此心悠然。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运气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会得买下房子,雇佣人,养育孩子。
对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听得她对父亲说:“别大惊小怪,逼他入穷巷里,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恋爱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控制他。”
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
她又说:“你们老了,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老觉得孩子们傻,可是傻有傻的乐趣,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你们还快乐吗?”
因此我心中的话,也只肯对姑姑透露。
她教我:“恋爱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恋爱,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问:“譬如什么?”
“譬如爱父母,爱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爱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过后,我如梦惊醒。
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
一切都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连安安都蒙在鼓里。
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
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耳畔轰的一声,话也不会说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泪。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们却一副正义懔然的表情,打着‘为你好’的旗子,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到痛苦的深渊你去,啊,何其残忍。
我跟安安说:“不要怕,我会去看你,写信给我,我储够了钱就会来的。”
安安忍住了眼泪,上了飞机。
真没想到,自从安安一走,我始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无论是读书或是运动,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闲时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无数小小的虫子在啮咬着似的,说不出的苦楚了
母亲很不以为然,她跟我说:“孝仁,你这样对自己简直不孝不仁。”
我摔烂了一只杯子,对她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问我:“你想怎样呢?追到华盛顿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亲冷笑,“有本事你飞了去!我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样花,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头埋住了脑袋。
“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去做暑期工──”
我打断她:“妈妈,你如果不肯帮忙的话,就少废话。”
我与家里正式闹翻,成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劝你爱自己吗?你若不是不爱自己,人家怎么爱你?”
我怒道:“我勿要听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故事。”
“到了华盛顿,你见了她,过一些时候,还不是要回来?”小姑姑说。
“哪有这样说的?人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要死,照你说,都应该不生孩子喽?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迁怒于小姑姑。
“那么我资助你去华盛顿。”她说
“为什么?”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楼,”她毫不讳言,“现在的孩子多难教,一生气就去跳楼,活着总比死好,对不对?”
“我才不去跳楼。”我夷然。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她笑。
“你别激将了。”我说。
“真想去?”
“我将来把飞机票还你。”我说:“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连利息还是不连利息?”
我这个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问:“你有恋爱过吗?”
她笑:“唷,考我哩!我没恋爱过,敢在你吕少爷跟前说那么多的话吗?”她收敛了笑容,“有,我恋爱过,我也失过恋,个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谈也罢。我对恋爱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幸福,我却认为刚刚相反,恋爱好比瘟疫,后患无穷。看,你明明是个品学兼忧的大学生,悠哉优哉,闹恋爱,顿时鸡犬不宁,祸延三代,恋爱有什么好?”
我不服气,“也有顺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顺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恋爱,懂吗?”
我茫然。
“算了,将来你会明白我说些什么。”
小姑姑借钱给我,我办了旅行证件,千辛万苦的到了华盛顿。
数数日子,已有两个多月未见伊人的面了。
我已经写了信兼打电报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飞机场等了近一小时,也不见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头,赌气之下想离开机场,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踪,只好等了又等。
待她终于出现的时候,我都几乎哭了。
她奔着过来,“怎么?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气吧?”
我急着端详她的面孔,气生到九霄云外,心中隐隐觉得已经陷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安安,”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娇嗔地笑,“尽说些无聊话,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为什么迟到?”
“借不到车子来接机,”她气鼓鼓的说:“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计程车赶了来。”
我是个多心的人,但也没有听出什么语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经替我租好酒店,见她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在华盛顿我刚巧看到樱花,她告了假陪我到处逛,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说:“我想报名在这里念书。”
她雀跃:“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虑了一下,便去办手续,打算回到家中才与父母说项,机会是很微的,转校事小.这一笔留学的费用却非同小可,他们若负担得起,却不一定答应。
十天过得真快,每过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对于美好的光阴与东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远远可以与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我没有假装不知清这边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电话是不停的,在公园里,早谢的樱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对她说:“我总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说:“我等你。”
她送我上飞机的那天,我隐约知道有人会来机场把她接回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