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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页

 

  到了家,扭开了无线电,我一边检查行李,什么也没漏,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手续。然后服了安眠药,换了睡衣,上床睡觉。无线电里静静的唱:“噢我难道没有对你好吗?噢我难道对你没有甜蜜吗?”

  我翻一个身。男人真是不能对他们好的。对他们好,他们就嫌这嫌那,连一个瓶盖没栓紧都噜嗦半天,然后就与一些女瘪三混得风调雨顺,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过的底裤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这并不是一种失望,这不过是一种经验。

  公共汽车。谢谢。我与公共汽车没有缘份。我不能到八十岁还在公共汽车上叫小学生让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来的了。

  然后我睡着了,安眠药是这么的可靠。

  第二天我迟起了半小时,赶快把衣服套上,洗脸刷牙,抓起大衣,计程车就到了,司机把我的行李抬上车,我就在屋子里查看错漏,什么都在,很好。从此别过了,从此别过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关上大门,把锁匙藏在门缝里——与房东约好的,就上了计程车。一路上贪婪的看着一草一木,车子终于还是到了机场。

  机场工人照例罢工。别看这是君子国,一个单身女子在机场挽四五件行李过磅,绝对不会有人帮忙。我当然找不到几个人来做这种工作,只是何必呢,举手之劳,换人家一世的话柄——“……我帮了她……”

  过重费相当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后总算进了候机室,我没有松气,还没到松气的时候呢,到了伦敦,照样罢工,还得拖着这几个箱子走。

  上了飞机,英国的内陆飞机又干净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说:“因为工业歧见关系,我们缺少人手供给茶点,请原谅。”

  我独自坐着,听了这话,“哈哈”的笑了起束。终于离开这国家了,谢谢天。

  我脱了大衣,缚上安全带。飞机缓缓上升。我又觉得累了,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叠在胸前,一垂眼,却看见红色的毛衣上,占着金色的头发。这仍是一个晴天,阳光自飞机的窗口照进来,金发闪闪生光,红色的金发,一丝丝的鬈曲。

  那头发是柔软的。我的心却已似钢铁一样了。

  我把头发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后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须养足精神,以便到了伦敦,应付一个更长的旅程。一个更长的旅程。

  我是不该记得那么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应该再记得那么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叠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到了伦敦,空中小姐会唤醒我的。

  露与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说,我们同母异父。我们很接近,虽然冠着不同的姓字,虽然我比她大七年。

  露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夏天,她穿白色,白色宽身衬衫,白色摺裙,九十多度天气,一脸都是汗,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薄薄的料子贴在背上,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倩。

  她长大得很快。

  从小女孩到少女,到一个成熟的年轻女人,才不过短短十年,她今年廿六岁。作为一个女人,廿六岁是正正成熟的时候,可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一股孩子气的倔强,使她看起束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两个夏天之前回来香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律师楼里做见习,读了好几年法律,略略派上用场,很多时候,看见她拿着白色的帆布镶皮公事包进出写字楼。

  她是这么时派。

  我爱她。

  一日下午,在中环,我去绸缎行买料子做旗袍,出来的时候,老远看着一个女孩子迎面走来,白衣白裙,扬扬洒洒,步伐神气而宽大,手中捧着一只蓝白花瓶,瓶中插着两打以上的浅蓝色康乃馨。

  我像其他的路人盯着她看,喜悦传上心头,这不是露吗?

  “露!”我叫她。

  她住脚,笑,退到一角。

  “露,到什么地方去?”我问:“捧着的是什么?”

  “花,”她笑。

  “我知道是花,”我啧啧地,“什么事?连瓶带花的,送人还是自用?”

  “送人。”她微笑。

  “有人生日?”

  “没有人生日。”

  “庆祝?”

  “没事。”她耸耸肩。

  我诧异,“无端白事送什么花?”

  她说:“高兴,高兴送。”她扬起一道眉。

  我摇摇头,“好吧,你走吧。”我说:“有空打电话来。”

  她捧着花走了。

  过几日看见露,她烫了头发。

  她的直发怎么了?直发有什么不好?

  露的直发一直是漂亮动人的,我实在喜欢。烫了头发她看上去更小,一只鬈毛小狗般。

  她的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地微笑,迷茫的美。女人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是露回来以后没有男朋友,在外国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的动向,如果她不说,我们是不知道的。

  音乐会的时候在停车场看到她,她坐在一辆费拉里狄若里。黑色的车子,她穿着白色的裙子。

  我把车子驶过她身边,我说:“露,”

  她微笑。

  “开车的人呢?”我问。

  “走开了。”她说。

  “新朋友?”我挤眉弄眼。

  她笑了。

  我把车子开走了。

  在音乐会中我到处找露,想看看她是跟谁在一起。但是我没找到她。

  我小时候也喜欢过开狄若的男孩子,我认为露这个朋友的趣味很好,黑色的跑车、永远比红色黄色更具诱惑力,一种邪恶的神气。

  我奇怪他是谁,一定是不平凡的,目前城中还有什么特别的人呢?

  这地方这么小,谁是谁简直一目了然,什么新鲜的事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

  我迟早会见到他的。

  到目前为止,我有下列资料:

  露送花给他。

  他开一部黑色的跑车。

  露的神情表现,她很喜欢他。

  露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而且不见得合群,很多时间她留在公寓中阅读,看电视,或是独自去看场电影,听音乐,逛街。

  她的生活很寂寞,工作占了她大部份时间,她不像太喜欢律师楼的工作,她说:“不是我想像中的。”但是她需要这份薪水来换取自由。

  有一次她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自由去赚钱,可是为了赚钱又丧失自由。”

  但很多时间她是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发薪水的时候,她会买许多不实惠的东西,随时随地送给朋友,从一瓶不知年干邑到一只金袋表。月终没钱的时候连吃一星期馄饨面。

  我很想知道露的男朋友是个什么人物。

  年轻的律师?

  终于露来了。

  她跟我说:“我在恋爱。”开门见山。

  “太好了——”我扬起眉毛。

  她静默地坐在沙发上。

  “你看上去很痛苦,”我笑,“他们说真爱是痛苦与快乐相等的,看样子是真的呢!”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

  “怎么了?”我问。

  “我喝一杯血腥玛丽好吗?”她问。

  “几时学会买醉的?”我问。

  “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她说。

  我摊摊手,“你有什么烦恼,露?年轻貌美,有本事,独立!世界是你的!”我嚷,“你的烦恼是今年不能去看巴黎,是不是?”

  “香烟在什么地方?”

  我把香烟与打火机递给她。

  她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喷出来。

  “你没什么事吧?”我好奇的问。

  “我知道我在恋爱.我爱上了一个人。”

  “这不难知道,你的症候如何?”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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