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天。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
“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公款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减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无凭无据,仿佛是一个梦。
是我的梦。
她怎么想?会不会是她的梦?
忽然我的脸又麻辣辣地红起来。
我暗想,真是尴尬得毫无情理,怕什么?不过在公司办公室撞见同事而已,她难道不是同事?
我觉得似乎有人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搭讪地问:“你不买东西吗?”
她摇摇头,“日本时装不合我穿,袖子是永远不够长。”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说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买衬衫的拒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转头问任思龙,“你来看看,思龙,是红的好还是绿的好呢?”
任思龙犹疑了一刻,说:“白的好。”
美眷说:“你真喜欢白色,我老觉得同样一件衣服,买白的不值得,非要买鲜色的不可。”
任思龙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以一种爱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诧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出现?
美眷把一件白衬衫交给售货员,说:“这是为你买的,思龙,听你一次。”
任思龙忽然用手轻轻拧了美眷的脸颊。非常亲昵。
我们到日本小馆子去吃东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面子有关,任思龙瞧了美眷这副老土姿态,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过虑,任思龙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她居然与美眷攀谈了起来。
第四章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边旅行一次,亲友们期待着得点好处,不能令他们失望。哪怕是一块手帕也是好的。”
任点点头。她很喜欢吃生海鲜的样子。
美眷问她:“你喜欢日本菜?我不喜欢,每次总是叫炸虾饭算数。这种生鱼又贵又不好吃。”
任思龙抬头想了一会儿,“对于吃,我无所谓,罐头汤也吃好久。”
美眷骇笑,“罐头?罐头没有营养。”她说,
“那个味道,闻了都不开胃。”
任思龙静静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样。
美眷见饭吃得差不多,她开始了。
“思龙,你真能干,天天这么忙,对事业太有兴趣。”
任说:“自己做老板才能够说‘事业’,现在只是做职员,做不好,要卷铺盖的。”
“不管怎样,你也够花心思的了,连吃饭看戏的时间都没有。”美眷说。
任的眼睛如宝石般隐约闪动,她当然知道美眷要说些什么。
果然,美眷问:“思龙,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任思龙隔了一会儿说:“你很幸福。”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妇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以为任会置之不理,可是她没有,她想了一想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呀。
美眷愕然,“没什么机会?你敢情是开玩笑?你怎么会没人追?”
任思龙喝尽一杯米酒,“没有遇见适合的人嘛。”
美春说:“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认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还是太能干。
美眷是个政治家,她马上说:“我那个傻表哥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美眷问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龙不高兴,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一边喝着酒,她今夜是这么好脾气。我很应该把题目岔开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问下去。
“我表哥……”美眷说,“人是老实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们,胡里胡涂的结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终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养这段感情?”
美眷这番话说得很老练很实在,听上去居然有点动人。
日本馆子内人渐渐少了,蓝白色的布帘晃动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门边。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龙的眼睛红了,是喝多了一两杯吧,再坚强的人也有比较软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龙的感情是极顶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样,略为柔和一点点,我就觉得她对我们与众不同。
人真是犯贱的,越是得不到与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好。
我想缓和气氛,于是说:“这是缘分……”马上觉得自己俗,补充着,“有时候一下子就碰上对板的人。”
她不响。
美眷向我耸耸肩。
我们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龙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是鹤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给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我想到横槟去走走。”任思龙说。
“为什么?”美眷问。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问下去。
任思龙只笑笑,“我喜欢港口。利物浦、香港、横槟、里奥日内户。”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