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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她送出门,“妈,你最近的话也太多了一点。”

  我们下得楼来,司机刚巧回来,我将母亲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妆小姐见了我连忙迎出来,“史太太,这一边。”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气,真觉享受。女孩子在我脸上搓拿着按摩,我顿时心满意足了。这时唐晶大概在开会吧,扯紧着笑容聚精会神,笔直地坐一个上午,下班一定要腰酸背疼,难怪有时看见唐晶,只觉她憔悴,一会儿非得劝劝她不可,何必为工作太卖力,早早地找个人嫁掉算了。

  “——史太人要不要试试我们新出的人参面膏?”

  找摆摆手说不要。

  温暖的蒸气喷在脸上怪受用的。

  只是这年头做太太也不容易,家里琐事多,虽然唐晶老说:“做主妇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运气是绝对不能缺少的,不然唐品如何在外头熬了这十多年。

  做完了脸我看看手表,十一点三刻,洗头倒又不够时间了,不如到处逛逛。

  我重新化点妆,看上去容光焕发,缓步走到置地广场,有时真怕来中环,人叠人的,个个像无头苍蝇,碰来碰去,若真的这么赶时间,为什么不早些出门呢?

  满街都是那些赚千儿两千的男女,美好的青春浪费在老板的面色、打字声与饭盒子中,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谁开心呢?

  我走进精品店里,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姜太太,可好?”连忙补一个微笑。

  “买衣服?”姜太太问道。

  “我是难得来看看,你呢,你是长住此地的吧?”我说。

  “我哪儿住得起?”

  “姜太太客气了。”

  我挑了两条开司米呢长裤,让店员替我把裤脚钉起。

  姜太太搭讪说:“要买就挑时髦些的。”

  我笑着摇摇头,“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试穿灯笼袖。

  我开出支票,约好售货员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了,姜太太。”

  “约了史医生吃中饭?”她问。

  “不,约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你恩爱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听人说姜先生不老实,喜欢听歌,约会小歌星消夜之类,趣味真低。但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预订的桌子,刚叫了矿泉水,唐晶就来了。

  她一袭直裙、头发梳个髻,一副不含糊的事业女性模样,我喝声彩。

  “这么摩登漂亮的女郎没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驳,“我没人追?你别以为我肯陪你吃午饭就是没人追,连维朗尼加·周都有人追,你担心我?”

  我问:“我那个妹妹在中环到底混得怎么样了?”

  “最重要是她觉得快乐。”唐晶叹口气。

  我们要了简单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着边际地问。

  “还活着,”唐晶说,“你呢,照样天天吃喝玩乐,做其医生太太?”

  我抗议,“你口气善良点好不好?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对人民有大贡献。”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怎么你还似小鸡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脱脱一袋烂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么福?”我叫起来,“况已你也正美着呢。”

  “咱们别互相恭维了,大学毕业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嘘,“你知道今早女儿跟我说什么?她问我她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胸,一会儿我要陪她买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气,“胸罩,我看着她出生的那小宝宝现在穿胸罩了?”

  “十岁就穿了,”我没那么好气,“现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学呢。”

  “多惊人,老了,”唐晶万念俱灰地挥着手,“真老了。”

  我咕噜,“早结婚就是这点可怕。你看,像我,大学未毕业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辈子就对牢一个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这种机会。”

  “我倒是不担心我那妹子,她有点十三点,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时肯静下来找个对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长叹一声。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将母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白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可,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摇头,“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芋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

  “见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怀疑她是否一贯这么潇洒,她也有伤心寂寞的时候吧?但忽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唐晶。多么值得骄傲——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一定是辛苦劳碌的结果,真能干。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着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高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作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皮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岁,只比我矮两三寸,身材容貌都似十五岁。

  见到我迎上来,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何以见得?”我拢拢她的头发。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奶奶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我笑骂,“嚼舌根。”

  “阿姨说的。”

  子群这十三点,什么都跟孩子们说,真无聊。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谷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安儿说得背书似地滑溜。

  我心头一震。看牢安儿。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内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7”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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