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不甘示弱,意然吹起牛来,“这是我在写的一篇文章。”
谁晓得乃忠一连串问题跟着而来:“关于什么,可打算发表,于社会有何益处?”
乃意招架无力,只得死顶,“它是一篇小说。”
乃忠扬起一角眉毛,“一个虚构的故事?”
到这种地步,乃意不得不坚持下去,“正是。”她挺起胸膛迎战。
乃忠过半晌,欲语还休,终于忍不住说:“乃意我认为你还是集中精神用功读书的好。”
“为什么?”
“这种无聊的嗜好最分心。”
乃意瞪着弟弟。
“课余有时间,玩玩芭比娃娃,帮轻母亲的家务也就是了。你不是真以为你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家吧?”
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这样老气,这样势利,以及这样大男人主义。
当下她淡然说:“我们走着瞧,时间会证明一切。”
“好,我们打赌。”
“赌的是什么?”
“我俩的意志力。”
“请问我的好兄弟,你又想做什么?”乃意的语气亦讽刺起来。
“我要做最年轻的教授。”
“赌二十年后的事,你不觉荒谬?”乃意有点心虚。
“那一天很快就来临。”乃忠十分有把握赢的样子,双目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乃意恶向胆边生,“我们击掌为盟。”
两姐弟“啪”地一声拍响双掌,用力过度,掌心麻辣辣地痛。
假期很快过去,乃忠飞返伦敦,乃意已经开始后悔夸下海口,天晓得怎么样才可以成为一名作家。
总要设法走出第一步。
每一个中学生都有兴趣写作,但很少有人一直坚持到底,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记影印一份,附上一封短简,寄到一间报馆去投稿。
她向岱宇说:“最终是投篮。”
岱宇笑,“别悲观。”
“你见过我弟弟,你应该知道他会达到他的志向。”
岱宇点点头,“是,他的确有异于常儿。”
“我呢?”乃意把脸趋向前去。
岱宇细细打量好友的面孔,乃意眉宇间一股倔强之意不容忽视,于是岱宇笑说:“也许你会成为那种一天到晚抱怨怀才不遇的潦倒作家。”
谁知平常嬉皮笑脸的乃意听了这话却动了真气,对岱宇不瞅不睬达个多月之久。
岱宇打恭作揖,赔礼做人情,乃意才松弛下来。
这当儿,报馆也没有给任乃意小姐复信。
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寄到一份周刊去。
因为喜欢写,她并没有停下笔来。
岱宇不停问:“你几时到我家来?”
乃意自她言语中陆陆续续早已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家,那是她外婆家,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人情复杂。
所以乃意有点戒心。
岱宇的外公姓甄,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其实是甄宅。
乃意说:“你知道我不惯出大场面。”
“说真的,我羡慕你的家,人口简单,有话直说,亲亲热热。”
“罢哟,岱宇,人家的什么都是好的。”乃意笑。
“你到过我家,便晓得我的肺腑之言。”
乃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但车子一驶近甄宅的私家路,她还是忍不住惊骇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
她错愕万分,这条路太熟悉了,自七八岁开始,她便不住梦见此处,这是那条通向白色大厦的路!
车子在她惊疑中停下来,那座白色华厦就在她眼前,乃意睁大双眼喘出一口气。
她身边的凌岱宇笑问:“你怎么不下车?”
乃意站定,看着近三米高的雕花橡木门发愣,半晌才说:“我没想到甄宅会豪华到这个地步。”
岱宇说:“近七十年的老房子,很多地方有待修葺。”
由司机按门铃,白衫黑裤女佣出来应门,岱宇原是被服侍惯了的,头也不抬便拖着乃意走进去。
乃意没想到岱宇这样会摆小姐架子,不由得莞尔。
一进屋内,乃意连忙打量环境,先看到一盏辉煌的水晶灯,璎珞精光闪闪,她心里略安,不,这里不是痴情司,此处不过是豪华住宅。
岱宇向她低声介绍:“大堂左边是会客室,右边是大厅饭厅,楼梯那厢是图画室,长窗通往后花园,楼上是卧室连休息室,游戏室在地库。”
乃意吞一口涎沫,单是甄宅的入口大堂已经比任家小单位总面积还要大,那里单放一张大理石高几,几上置一只好大的水晶宽口花瓶,插着七彩鲜艳的时花。
乃意马上决定,以后她小说中的女主角,统统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岱宇笑问:“你喜欢参观哪里?”
“有没有跳舞厅?”乃意大胆问。
“有,自会客室进去,请跟我来,任小姐。”
两扇落地门推开,偌大跳舞厅里并无一件家具,天花板一半以玻璃搭成,晴天的晚上,想必可以看到灿烂星光。
“啊。”乃意艳羡地叫出来,“凌岱宇,你生活好比小公主。”她站在精致拼花的木地板上。
岱宇忽然苦苦地笑,“可惜这里是甄宅而不是凌宅。”声音越来越细。
有道理。
岱宇随即说:“我们去吃下午茶。”
“到哪里?”
“到我休息室来。”
其实那是岱宇的私人小偏厅,一切设备应有尽有,也就同乃意家的客厅差不多大小。
乃意窝进沙发里,不愿意起来。
她笑同岱宇说:“你还乱羡慕人。”
岱宇斜倚在她对面,幽幽说:“你不知我日常生活有多寂寞。”
乃意一听,失笑道:“谁不寂寞,你以为我不孤独?”
“你有选择,我没有,你同家人谈不来,我没有家人。”
乃意正欲申辩,一中年女佣已捧着银盘进来。
乃意肚子饿,一见雪白瓷碟上有两件美丽的黑森林蛋糕,已经见猎心喜,蠢蠢欲动。
谁知岱宇一看,脸色便一沉,看着点心,问那女佣:“都有呢,还是给我一个人?”
那女佣含笑说:“都用过茶点了。”
岱宇便冷笑说:“原来是人家挑剩的,拿走,我不要。”
乃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到嘴的甜头就要飞走,再也不顾礼数,快若闪电,伸出双手,把蛋糕碟子抢到手,朝女佣笑笑,“你可以走了。”
女佣松口气离去。
乃意掩上门,对犹自气鼓鼓的岱宇说:“你这人,”她据案大嚼,“其笨如牛,不吃白不吃这话你听过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管是谁先吃,此事且慢商榷,至要紧,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岱宇从没听过这样老到的江湖口吻,新奇兼突兀,不禁指着乃意骇笑。
乃意把嘴角奶油抹掉,一本正经分析:“人家挑剩才给你,摆明不把你放在眼内,水暖鸭先知,最势利的便是这干佣人,你何必把七情六欲都摆在脸上叫他们知道,再说,已经吃了亏,还要赌气,岂非贱多三成,当然是吃了再说。”
岱宇一听这样知心话,知道绝顶伶俐的任乃意已看清她的处境,不禁泪盈于睫。
她颤声说:“我就是气不过。”
乃意笑笑,“小姐,形势比人强,权且忍它一忍,免得人家说你没修养,坏脾气,似怪胎。”
岱宇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双目通红。
乃意苦笑,“家母老这样说我。”
岱宇“嗤”一声笑出来,与乃意紧紧搂抱。
“他们歧视我。”
豁达的乃意说:“没关系没关系,被伊们看得起亦未必就可以在社会立足。”
“乃意,你好似上天派下来安慰我的安琪儿。”
乃意吐吐舌头,飘飘然,从来还没有人如此盛赞她。
第三章
到这个时候,她不得不尽朋友的义务:“没有人会在外公家住一辈子,外头世界不晓得多大,你且读好书再说,莫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