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是应该的。
动辄放弃一切,将来那庞大的牺牲必定带给对方无限压力。
如心说:“我最迟在年底也会过去看看妹妹。”她最多只能作出这样的应允。
“我帮你办入学手续。”
“最要紧是找个地方住,离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个距离,你明白吗?”
“我一向最了解顾客的需要。”
如心微笑。
他了解她已经足够。
那肉酱意粉并不如想象中好吃,两个人胃口都不好,只吃一点点。
离别情绪总是有的。
两个人都有所保留。
饭后二人谈了一些细节,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许一早出去替朋友买杂物,他手上有张颇为复杂的清单,像三十八号三宅一生的女装豹纹牛仔裤之类,不一定买得到,真得花时间去找。
晚上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时间收拾行李。
有人打电话来,佣人去接,小许听见她说:“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处,是,她回来我告诉她,再见。”
小许微笑。
那胡先生终于会找到她,将是他强劲对手。
这个都会拜金,周如心继承了两笔价值不少的资产,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对她有兴趣的男士想必比从前她做小店员的时期多。
他们也不一定是觊觎她的钱,但他们就是不高兴约会穷家女。
以后怎么样,就得看缘分了。
许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门口,站到露台看风景。
如心回来了。
看到小许,向他招手。
小许靠在栏杆上,觉得如心身形益发飘逸,她是注定不必与生活琐事打交道的一个人,谁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个心理准备,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扫。
他开了门等她。
如心向他报告:“我去探访父母。”
“谈得还愉快吗?”
如心有点遗憾,“他们对我越来越客气,十分感激我对妹妹那么好,完全把我当外人。”
“这其实是十分理想的一种关系。”
“真的,你若不是真关心一个人,你就不会为他拼命。”
“不要说是动气,眉毛也不会抬一下。”
如心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来,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可以在傍晚交换几句有关人情世故的意见。
他与她都是凡人,真有什么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无力背他,不过这还是太平盛世,她只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后好好淋个浴,坐在沙发上,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家常。
没有热恋就没有热恋好了。
但是如心终于说:“明早送你到飞机场去。”
“是。”他无异议。
那一个晚上,如心隐约像是听到海浪沙沙卷上浅滩。
还有,轻轻率率的音乐传入耳中,她又回到衣露申岛去了。
“如心,下来,如心,下来。”
如心不得不承认,“我全然不会跳舞。”
“怎么不早说,”他们取笑她,“我们好教你呀。”
她想看清楚那堆年轻人中有无苗红与黎子中,可是没有用,她的双目老是睁不开来,耀眼金光叫她揉着眼睛。
“如心,你还在等什么?”
如心笑了,“先教我跳探戈。”
“一定,包你一曲学会。”
慢着,那是什么声音?
下雨了,雨打在树叶上,滴滴嗒嗒,众人一哄而散,去找避雨的地方。
连如心的脸上都感觉到凉意,不,这些都不是梦,如心开始了解到,她的精神的确可以去到多年前的衣岛,“子中,苗红——”她寻找他们,可幸她所见到的,都是较愉快的场面。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如心终于睁开双眼,看清楚了。
糟,露台门没有关上,雨一定洒进来。
她立刻起身去关窗。
都立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
反正醒了,如心拨电话给妹妹。
妹妹有点讶异,随即问:“许大哥在你处?”
“他明日回来。”
“你跟他一起回来?”
如心清清喉咙,“不,他归他,我归我。”
妹妹甚觉惋惜,“同许大哥一起回来吧,他是好人。”
如心欷歔,“也许我没有福气。”
妹妹意外,“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心摇摇头,“将来你会明白——”
“姐姐你说话怎么似老前辈,你才比我大三岁。”
如心不语。
“过来与我们一起入学吧。”
“我已经超龄了。”
“再踌躇下去,更加超龄。”
“我——”
“周如心,过来呀,还在等什么?”
如心愣住,这话好熟,在何处听过?
周如心,快来玩,快来玩,我们教你。
“姐姐,过来嘛。”
周如心,我们教你跳舞,你还在等什么?
“姑婆已经去世,爸妈又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真的,周如心也可以出来玩?
“你服侍姑婆那么多年,爸妈常说后悔当年让你跟着老人家学得暮气沉沉,现在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你已自由。”
“什么,”如心摸不着头脑,“不是姑婆照顾我吗?”
妹妹笑,“你又不是三岁孩儿,何劳人照顾,明明是你朝朝暮暮与姑婆作伴,陪她消遣寂寞时光,只有你心静才做得到,所以你应该继承她全部遗产。”
如心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也曾有付出。
“过来吧,姐姐,以后再蹉跎,就是你的错了。”
就这样过去?
“我搬到书房,你来往主卧室,不爱考试,大可游学,来来来,快点来。”
“我还没买飞机票。”
“这好算借口?总有一家航空公司有头等票尚未售完,打一个电话到旅行社即可。”
“我试试吧。”
“不要试,要着实去做。”
“妹妹你怎么处处逼人。”
“唉,你不争取谁帮你,必然输定。”
如心莞尔,妹妹是应该这么想。
“不说了,有车子来接我。”
妹妹挂上电话,约会去了。
如心独自坐在客厅里,忽然有意外喜悦。
第二天到了时候,她叫醒许仲智。
小许揉揉双目,“呵,该走了。”
“可不是。”如心微笑。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
如心大为意外,“你自何处学得这两句话?”
“一位老华侨教我的。”
“来,我们去飞机场。”
计程车在门外等。
许仲智说:“你不必送了,我自己去即可。”
如心笑,“真的?可别假客气。”
“你叫了计程车,可见不是真心想送我。”
“这回子你多什么心。”
“你想送我?”
如心拉开计程车门,“上车吧,真不想我去,我也不与你争。”
许仲智颔首,“你也不用跑这一趟了。”
“再见。”
许仲智朝她摆手。
他一个人伴着行李到了飞机场,买了一叠报纸,呆呆地在候机室翻阅。
此行一无所得吗?又不是,大有收获?又说不上来。
人累了,思想不能集中,干脆休息。
上了机舱,他闭上双目,听着耳筒中音乐,打算睡一觉。
飞机稳健地飞上空中。
有人俯首低声对他说:“借过。”
他应“是,是。”
张开眼,看到一张秀丽白皙的面孔。
这不是周如心吗?
小许悲哀地想,糟了,真在恋爱了,眼睛看出去,所有的星都是花朵,所有的女性都是周如心。
他问:“小姐,你需要帮忙?”
对方奇怪的问:“你叫我小姐?”
许仲智发愣,“你真是周如心?”
“我当然是周如心。”
“你怎么会在飞机上?”
“因为我买了飞机票。”
“我怎么不知道?”
“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我不要这种惊喜!”
不知怎地,许仲智抽噎起来。
周围的乘客却鼓起掌来,他们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