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中却唤住她,“来,莉花,来见过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几句,便站起告辞。
才走到大门口,眼泪便落下来。
她躲进车子,捂着脸,好好地哭了一场。
年轻的她哭所有不能成为眷属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爱却又错失时机的情侣。
终于住了声,已近黄昏,她红肿双目驾车离去。
第二天,旭芝对碧珊说:“告诉你母亲,一切没有问题。”
碧珊说:“你们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会伤害你。”
“说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说:“我是那种若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决不会去查访的人。”
碧珊也说:“对,既遭遗弃,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红在弥留时十分平静。
碧珊一直守在母亲身边。
她父亲已自外国赶返,一有时间即到医院。
旭芝比谁都伤心,神色呆木。
苗红在最后关头神智有点模糊,她弄不清时间空间,笑着对碧珊说:“囡囡快去卫生间,莫惹人讨厌。”
碧珊当然知道她要到好几岁才学会自动上洗手间,甚叫母亲烦恼,一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
苗红的脸容忽然之间起了极大变化,刹那间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神采,轻轻说:“碧珊,用功读书,碧珊——”她吁出最后一口气。
旭芝握紧碧珊的手。
在那间医院里,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婴儿出世。
生与死都是寻常之事。
如心写完全篇,只觉脸颊凉湿,伸手一摸,却是眼泪。
她随即讪笑,这样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对故事感动起来,诚属罕见。
她放下笔,走出客厅,发觉许仲智正在看电视。
他转过头来问:“写完了?”
如心仰起头,“可以那样说。”
许仲智笑说:“你不肯定结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与旭芝已经告诉我,他们并没有见最后一面。”
“给我们这些读者一个惊喜怎么样?”
如心问:“你的意思是,让他们见一个面?”
“为什么不呢?”
“可是他们之间有解不开的结,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
“可是我肯定他们是相爱的。”
如心摇摇头,慢慢坐下来。
许仲智反客为主,替她泡了杯热可可。
“谢谢你。”
“每个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顾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谁一开始动笔就成了名呢,慢慢来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来。
他为她荒废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许仲智跑到大学去见一位心理学教授。
“吕教授,司徒介绍我来。”
“请坐请坐。”
“我已经把个案在电话里讲过一次。”
“嗯,”吕教授说,“那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子。”
“我的朋友说,她肯定不是做梦,她的确接触过两名事主。”
吕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来的问题,他只是说:“据美国统计,许多寡妇都见过她们配偶的灵魂,现象相当普遍。”
许仲智把身体趋近一点,“见到伴侣又是另外一回事。”
吕教授笑笑,“是,真诚之至,金石为开。”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确比较容易接收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小许十分困惑,“可能吗?”
“我不会说全无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干灵学专家十分肯定。”
“这好似不大科学。”
吕教授说:“地球绕着太阳转是事实,可是当初公布这个理论的哥白尼却因此被当作巫师那样烧死。”
许仲智不出声。
“至少我们现在已经学会对一切现象存疑,然后求证,绝不固执。”
小许说:“你讲得很对。”
吕教授笑,“当然,可能你的朋友只是名爱幻想的少女,将来有机会成为大作家。”
小许也笑。
吕教授相当年轻,虚怀若谷,举出几个人与灵魂沟通的例子,“资料由一位灵学专家转交给我”,与许仲智讨论起来。
一个下午在茶点中愉快度过。
小许最爱听的话是“别担心,即使是灵媒,不在工作的时候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许比较放心。
“她也不见得可以接收所有讯息,每一个型号的收音机只能接收某些波段。”
小许告辞。
“有空带她到我们这里来聊天。”
“好的。”
或许,周如心只是一个爱幻想的少女。
过两天,许仲智又去拜访一间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真冒昧,刘先生,多谢你拨冗见我。”
“不客气,你把原稿带来了吗?”
“呃,还没有,仍在整理中。”
那位刘先生笑,“整理完毕交我们阅读吧。”
“出版费用是否昂贵?”
“成本由我们负责计算。”
“刘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喜爱写作,我想帮她把原稿印成册子,留作纪念。”
刘先生说:“你的意思是自费印书。”
“对,对。”
他笑了,“许先生,敝出版社只印制发行有市场的书,请把原稿带来一看,假使有条件吸引读者,印刷费用全部由我们负责,并且支付版税予原著人。”
“呵,是这样的啊。”
“不错。”
“那我下星期再来,打扰了。”
“不送不送。”
如果是一本好书,出版社付作者酬劳,如果是一本坏书,给他们钱也不印,当然,怕弄坏招牌嘛。
什么叫好书?在商业社会中,你总不能把乏人问津的书叫好书吧。
许仲智帮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说:“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产管理公司去赚取佣金吧,这叠原稿,随它去。”
“写得那么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
如心悠然,“写的时候那么开心,已经是最佳酬劳。”
“人人像你那样想,天下太平。”
“唏,不是每个人像我那么幸运,得到那么多。”
如心心平气和。
“别赶我走,我知道几时回家。”
他把原稿一股脑儿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刘先生一看,吓一跳,“哗,相当厚,怕有二十万字,”又说,“不怕不怕,我们会尽快答复你。”
许仲智真不该有此问:“多人应征吗?”
刘先生手指随便一指。
小许目光跟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整个文件柜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两百本未面世之佳作。
“要轮候多久?”
“我们会尽量做,三个月内必有答复。”
那也不算久等了。
“今日出版业蓬勃,大家都乐意发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着稿件沿门兜售。”
“是是是。”
许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该走了,这两个月来,他已耗尽仅有储蓄以及五年来积聚的事假与例假,再不走,无以为继。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现在,要看周如心的反应了。
不过,即使没有结果,他也不后悔,正是如心所说,过程那么愉快,已经足够报酬。
他顺道到航空公司去划了飞机票。
如心做了一锅肉酱意粉等他。
“来试试味道,看做得好不好。”
小许不假思索,“肯定是我吃过最好的肉酱意粉。”
如心讶异,“为何如此武断?”
小许坐下来即说:“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还能客观?”
如心见他激动得双眼红红,便顾左右而言他。
“如心,我后天回去。”
如心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在那边我有五年工作基础,我不想重新从第一步开始,我有我的亲人与交际网,他们都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