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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生活其实非常苍白,套句新派诗人的常用语,也许就是“一点灵性也没有”。

  常春茫然,不是这样过又该怎样过?每晚在派对度过生活亦不见得更充实。

  常春埋头在女儿耳朵边,“去睡好不好,妈妈总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有得睡不去睡,妈妈却想睡没得睡。”唉,若不是为他们,长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呜哩呜哩。

  常春希望孩子们快快长大,去,去,去跳舞,让妈妈在家好好睡一觉。

  常春打一个呵欠,眼皮直挂下来。

  安康拿了手册过来。

  密密麻麻小字,逼着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签了名。

  一边身子越来越重,终于,琪琪压在母亲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儿抱到小床放下。

  这一刻,她又不舍得琪琪长大,她凝视女儿的脸片刻,想到再过二十年,琪琪也许会坐在小床边看牢孩子,更有种天苍苍地茫茫的感觉。

  第二章

  不过这种享受并不长久,电话铃上天入地那样响了起来。

  是朱智良律师。

  “你们终于见了面。”

  “在你非常刻意的安排下,该次会面似乎无可避免。”

  “你可了解她的忧虑?”

  “不,我不明白。”

  “她怀着孩子。”

  常春答:“我已经看出来。”

  “这孩子不是张家骏的。”

  常春叹口气,“那是她的私事,与人无关。”

  “冯季渝打算再婚。”

  常春沉默,她绝对有权那么做。

  “而你目前是独身。”

  “正确。”

  “冯季渝怕你根据这点同她女儿争夺遗产。”

  常春“嗤”一声笑出来。

  “别笑,有律师肯接这样的案子——你是寡妇而她不是,你会争得同情分。”

  “朱女士,你到底帮谁?”

  “我不偏帮谁,我受张家骏所托,想尽量公正地摆平这件事。”

  “事到如今,我又不愿意退出了,请告诉我,张某人遗产是否近亿?”

  “不要开玩笑。”

  “到底有多少?”

  “两个女儿的大学费用怕是有的。”

  “你同冯女士说,我不会出点子欺侮她,来日方长,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级。”

  “我是希望你们可以做个朋友。”

  “天下那么多女人,何以张家骏之后妻偏要同张家骏之前妻做朋友。”

  朱女不答。

  常春说:“我们没有缘分,性情也不合。”

  她挂断电话。

  说罢也不理月黑不黑,风高不高,跳上床,昏睡过去。

  半夜醒来,觉得浑身腻答答,才发觉南国之夏已经来临。

  少女时精力充沛,至爱在深夜偕友人在这种天气散步,坐在粤人俗称鸡蛋花的树下,听那淡黄色喇叭形半开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

  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常春。

  明天要同两个孩子去选购夏季衣裳。

  许多母亲喜欢带着孩子到服装店试穿衣服,常春坚不赞成。

  这还了得,自六七岁始就对牢镜子照照照,什么志气都照光,怕只怕到了三四十岁,除了照镜子本领,什么都不懂。

  一向都是她买什么,琪琪穿什么。

  常春为女儿选购的衣服,以大方为主,童装设计也有极花哨极妖冶的,小裙子上钉七只蝴蝶结之类,常春统统摇头。

  中午她到熟悉的店铺去买衣服。

  店员知她口味,笑道:“那一堆太漂亮,常小姐你不会喜欢,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线衫出来,还有,有双深蓝帆布鞋也合你意。”

  付账的时候,简直不相信两个孩子一季衣裳要这种价钱。

  常春惆怅地说:“这么贵……”

  “不贵了,常小姐,隔壁一件童装是我们半个月薪水呢。”

  “有人买吗?”

  “怎么没有,一捆一捆抬回家。”店员啜辍嘴。

  常春叹息,为什么至今还有人说钱没用钱不好,嗄,为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闪进来。

  店员连忙迎上去,“冯小姐,你来了。”

  当然,冯季渝也是这爿童装店的常客。

  都自称小姐,都有孩子,这是什么世界?

  冯季渝今天正式穿上松身衣服,头发往后拢,堪称最美丽孕妇之一。

  常春朝她笑笑。

  店员乐了,“两位是认识的?好极了,难怪你们不约而同给女儿穿蓝同白。”

  常春轻轻说:“其实我不是不喜欢粉红色。”

  冯季渝也微笑,“那是英国皇太后穿的颜色,我们哪有资格那般与世无争。”

  忽然合拍了。

  一定是朱女通风报讯,解开冯季渝心头之结。

  常春看看腕表,见时间未到,便选了三数件婴儿服,叫店员包起来。

  又犹疑了,此时送礼,适不适合?

  店员知情识趣,“是送给冯小姐的吧。”

  常春轻轻点点头。

  冯季渝马上接过,“啊,谢谢,谢谢。”

  常春这才发觉,她是多么寂寞,以及多么希祈有人关怀。

  世俗眼光不接受她吧,常春是过来人。

  常春不想刹时间与她混熟,朝她点点头便离去。

  傍晚琪琪发牢骚:“我的同学李小丽有件花衬衫,领子背后有条绳辫,辫尾还有一只花边蝴蝶结。”

  常春不出声,只是喝咖啡。

  “我为什么次次只穿白衬衣?”

  常春看着女儿,忽然很刻薄地说:“因为我家不是马戏班。”

  琪琪立刻知道妈妈不满意,撇撇嘴,走开。

  安康过来请教功课,看母亲一眼,问:“会不会对琪琪太苛刻?”替妹妹说项。

  常春瞪儿子一眼:“此时放松,将来就来不及了。”

  门铃一响,有人送鲜花糖果上来。

  常春一看便知道是冯季渝回礼来了。

  安康不知缘由,因问:“妈妈有人追求你?”

  常春讪笑他:“将来你追求女孩子才用鲜花糖果好了。”

  现在外头那班出来泡的男生不知多精明,哪里肯花这种冤枉钱。

  “妈妈你没人追?”

  常春摊摊手,耸耸肩,坦白承认:“一人也无。”

  “那么,”安康问,“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现在不,”常春坦白地说,“现在忙得连叹息的时间也没有,将来吧,将来也许会,等你们长大,离我而去之际,我也许会觉得寂寞。”

  “但是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安康肯定地说。

  这真是常春所听过最动听的谎言,而且小小安康并不知道他此刻是在打讹语。

  常春握住他的手,将来这只手也许不会那么容易握得到,“不要紧,妈妈年纪大了,还可以回到校园去,妈妈一直向往有个博士头衔。”

  安康皱上眉头,他不止一次听到大人说要重返校园,他虽不至于讨厌上学,却也觉得成年人匪夷所思。

  他想速速长大,脱下校服,穿上西装,分担母亲的忧虑,照顾妹妹。

  那日在教堂见过的小女孩,他约莫了解到她是什么人,如果她是琪琪的妹妹,那么,也即是他的妹妹,将来,假使董阿姨同他父亲结婚,董阿姨生的混血儿白白,也是他的妹妹。

  他是大哥哥。

  安康乐意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伸手摸摸母亲的鬓角。

  常春警惕,这一把青丝终有一日会转白。

  人类的命运真堪悲。

  安康看到妈妈眼内悲怆的神色,知道妈妈怕老。

  他说:“别担心,妈妈你还年轻。”

  常春拍拍他屁股,笑道:“谈话结束。”

  她回到卧室,摊开日报副刊,每天要忙到晚上才能读早报,这算是什么生涯。

  简直是狗一般的日子。

  常春喜欢读副刊上专栏,天天追,同那些大大小小作家们混得烂熟,他们做过些什么,人生观如何,她全一清二楚,有一位作者最近荣升人父,笔调忽尔悲天悯人,另一位失恋,整个天空变为灰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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