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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春客气,“谁出都一样,不必计较。”

  分了手反而相敬如宾起来,可见双方是情不投意不合,人还都是好人。

  当下常春微笑,“没有旁的事了吧?”

  他只是担心他的儿子。

  安福全却忽然轻轻说:“我也许会结婚。”

  常春一怔,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故此客套地微笑,似一个长辈般口吻:“是董小姐吧?”

  “是,”安福全承认,忽然无缘无故替新对象申辩,“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常春连忙附和,“我肯定她是。”

  安福全笑了。

  接着,常春最怕的那件事来了,安福全说:“也许,几时有空,大家可以见个面。”

  常春连忙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改天再说吧。”

  安福全同她生活过,当然知道她脾气,只是笑。

  回到店里,埋头做账,半晌抬起头来,只觉寂寥,人人都结婚去了,只剩她一个人。

  常春又讪笑,她也不赖呀,有两次正式结婚记录,足以交差有余。

  现在想起来,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与精力。

  两段婚姻,两个孩子。

  当年两次都紧紧把孩子抓着,除出常夏,人人都不以为然。

  常夏说得好:“只有你的亲生儿会来扫你的墓。”

  常春没想得那么远,吓一跳,“这话好难听。”

  常夏讪笑,“痴儿,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何必避忌。”

  常春低下头,恻然。

  然后她记得她问:“做人一生营营役役,究竟是为什么?”

  常夏耸耸肩,“自古至今,不知多少哲人问过这个问题,谁知道答案?”

  常春抬起头,这爿小店,将她关住近十年,这是她的营生,她,她孩子的衣食住行学费,统统在这里了,她的前夫尊重她,也是因为她生活上妥妥帖帖,不令任何人尴尬羞愧。

  所以常春不敢离开牢狱似的工作岗位,日日重复着枯燥的点货做账手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且努力储蓄,希望有一日可以为自己赎身,退休消闲去。

  助手过来说:“常小姐,我下班了。”

  常春猛地惊醒,呵,又是一日,她惆怅地说:“你去吧,我来锁店门。”

  助手走了良久,常春忽然听见有人用手叩玻璃墙,她几疑是张家骏来接她下班,当中那十年根本没有过,琪琪还没出生,而她,常春,犹有余勇。

  玻璃门外是稀客。

  她是冯季渝。

  常春大叹倒媚,谁叫她打开店门做生意,真正过门都是人客。

  她不得不站起来,挂上一个疲乏的笑容,打开门,“我们已经打烊了。”

  但是她遇见的是顽强的冯季渝女士,一点也不客气,一手顶住玻璃门,便进来坐下。

  常春只得叹口气。

  冯季渝四下打量。

  她忽然说:“我明白了。”

  常春真想问她明白了什么。

  冯季渝自动揭晓谜底,“原来张家骏送我的小礼物都来自贵店。”

  常春一听,“嗤”一声苦笑。

  她问冯女士:“有事吗?”

  看情形冯季渝也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也很累,“朱智良说你的店在这里,我特来看看。”

  该死的朱女。

  冯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过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这一下她看出瞄头来了。

  不会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这种事?

  冯季渝吁出一口气,“明人眼前不打暗语,史必灵,我找你来商量一件事。”

  “请说。”

  冯季渝侧侧头,此刻她的脂粉有点褪色,额角与鼻梁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这个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来,决定听她说些什么。

  冯季渝开口:“昨夜我梦见张家骏。”

  常春一愣,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来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声,没想到冯女士梦境与她的相似。

  “我同他说,有我一日,瑜瑜必定无事,他可以放心。”

  两个女人给张家骏的答案也一样。

  然后,冯季渝说到正题上去:“朱律师在统计张家骏的遗产。”原来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办。”

  她起来收拾杂物,掏出锁匙,准备关店,作势逐客,不打算多讲。

  冯女士说:“我希望两个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师会看着办。”

  “张家骏没有遗嘱。”

  常春温言说:“孩子们在家中等着我呢。”

  冯季渝只得站起来。

  常春关灯锁上玻璃门。

  冯季渝问:“为什么我对你有强烈好奇心而你对我不感兴趣?”

  常春答:“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已没有精力去管闲事。”

  她俩边走边谈。

  冯季渝说:“我一直认为你会了解我的窘态。”

  常春停下脚步。

  冯季渝摊摊手,“当年我与张家骏匆匆忙忙在外国结婚,不过为了替孩子弄一个合法的身分,我同他根本合不来,我俩并无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声,过一刻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讲得十分婉转,她根本不想做这个听众。

  冯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难而退,她没想到常春竟然会建起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

  是应该的。

  冯季渝说:“再见。”

  她转头踽踽向另一头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冯季渝摇摇手,“我自己叫车。”

  常春劝:“这种时候哪来的空计程车,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冯季渝颓然,“瞒不过你的法眼。”

  两女上了车。

  天忽然下起雨来,交通挤塞。

  常春用汽车电话同两个孩子联络过,然后打开车中一只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饼干及一支矿泉水,交给冯季渝,“吃点东西,现在不是挨饿的时候。”

  冯季渝有说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无忌的脾气又来了,“张家骏怎么会同你这么体贴细心的女子分开?”

  常春笑笑,“也许他不想多一个母亲。”

  冯季渝说:“我喜欢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来。”

  “我仔细想过,许是自私的做法,我们这干事业女性,挨得过四十岁,也挨不过五十岁,晚年没有孩子相伴,景况凄惨。”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会在晚年陪你。”

  冯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一个女人独自带大孩子,真是够辛苦的。”

  “可是他们像安琪儿那样的面孔……”

  常春接下去:“养到六个月就可以拧他们的面颊,出奇地结实。”

  “一岁便会讲话,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纹有路。”

  常春说:“没有他们,世界肯定沉沦。”

  “幼儿是世上最痴缠的一种人,见到母亲出门上班会得哭泣,呵呜呵呜,小小脸蛋只剩一张嘴,哭声似小狗,真凄凉,听到他们哭,母亲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过来人,当然莞尔。

  没想到冯季渝是好妈妈。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样移动。

  常春又错过一个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钟,才到冯季渝指定的大厦门口。

  “谢谢你。”

  “不客气。”

  冯季渝进去了。

  常春把小车缓缓退出去。

  这是琪琪妹妹的妈妈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现代人另有牵三绊四由失败婚姻带来的亲戚。

  哭得如一只小狗,形容得真传神,发起脾气,他们又像小猫,咪呜咪呜,不住扭拧。

  回家迟了,琪琪硬是缠着妈妈不放,整个人挂在母亲身上看电视、吃饭、玩耍,常春浑身是汗,总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来都是这么过,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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