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婚礼有何复杂,”冯季渝说:“同葬礼一样,同新店剪彩无异,常春,你背这个包袱还要多久?”
常春不语。
平时作轻松谈话,他们叫她史必灵,有什么严肃的话要讨论,则改称常春,真奇怪,从她父亲到冯季渝都不约而同有这种习惯。
常春答:“我猜我有许多地方要向你学习,但此刻,琪琪不能做傧相。”
“做人客总可以吧。”
常春吞一口唾沫。
“小女孩子喜欢婚礼。”
这是真的,许多许多年之前,常春也由父亲带着参加过婚礼。在酒店大堂内,雪白三层高的蛋糕,香槟酒,新娘子穿着白纱,似一只洋娃娃。
常春同父亲说:“新娘好美好美。”
父亲答:“伊平日打扮还要好看些。”
她是他的同事。
那次婚礼历历在目。
“让琪琪来。”
“我会征询她意见。”
“你一向十分尊重孩子们。”
常春惨笑,“我可没有问他们要不要到这个世界来。”
“史必灵,你这个小生意人口角何其似哲学家。”
常春为此矛盾了整个前半生。
琪琪愿意参加婚礼。
“妈妈,让我去,我从来没到过婚礼。”
常春叹一口气。
“我是否能穿漂亮衣裳?粉红色一层,纱背后有大蝴蝶结那种。”
“我会替你选一件合适衣裳。”
“粉红色,嗳?”琪琪讨价还价。
安康在一旁说:“妈妈最不喜欢粉红色。”
但是在该刹那,常春忽然觉得人生在世痛苦多,欢乐少,热泪夺眶而出,“好,”她与琪琪敲定,“粉红色。”
为着孩子,她把眼泪强忍下去。
下午,聪明的安康轻轻问:“妈妈,这些日子来,你其实并不快乐?”
“不,”常春否认,“我并非不快乐。”
“看上去你也不似欢乐。”
常春说:“将来你会明白,成年人所思所虑特别多,很难像幼童那般开心。”
安康笑,“是,将来我一定都会明白。”
“或者不明白更好,做一个最快乐的成年人。”
常春走遍童装部为琪琪挑选参加婚礼酒会的粉红色裙子。
都会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常春曾听过老人家传神而促狭地形容:只要有铜钿,带胡须的娘都买得到。
常春自然也买到了琪琪要的裙子。
极浅极浅的贝亮淡红,不留神,就以为是象牙色,长至足踵,小飞侠圆领、灯笼袖,奥根蒂纱捆缎边,五位数字。
常春咬咬牙根买下来,还配了鞋袜。
她自己苦出身,到十八九岁还没穿过这漂亮的衣裳,但母亲吃苦,难道不是想子女生活得更好。
装衣服的盒子也够夸张的,琪琪捧着它,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连安康都说:“真值得,那样开心……女孩子快乐时光有限,没有不吃苦的,要尽量对她们好。”
常春微笑着称赞大儿:“有你这样懂事的哥哥,琪琪将来不必吃苦。”
安康回敬:“她还有那么能干的妈妈。”
三天很快过去,林海青没有回来。
常春一直有他的消息。
他在当地一个有名望的华侨山庄里找到了宋小钰,决定多留几天。
常春由第六感官带来不安的情绪仍然滞留在身体某部分。
不因林海青久久不返。
也不因冯季渝的婚礼。
第十章
呵对了,那次婚礼十分愉快。
在一间私人会所举行,到会者多数是冯季渝工作上的朋友,琪琪打扮得那么漂亮,引致好几位行内人士询问:“小公主有无兴趣拍广告?”
常春只笑不语。
冯季渝笑答:“她母后不会批准。”
“可是我们所付酬劳丰厚。”
“母后才不在乎。”
常春笑得打跌。
但是她内心一角仍然觉得隐隐不妥。
是什么原委?
散会之际常春领着琪琪去与冯季渝握手。
琪琪对妹妹的母亲说:“你今天很美。”
冯女士答:“谢谢你大驾光临。”
“妈妈说,瑜瑜或许可到我们家小住。”
“我很感激这番好意。”
对白的语气一如英国人。
回到家,常春轻轻替琪琪折好那件纱衣。
只能穿一次,因此分外矜贵,明年也许还有婚礼,但女孩已经长高,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一星期过去,林海青仍然没有回来。
常春打算同他说:“你这辈子的余生都别再想有假。”
他荐妹妹胡平来帮忙。
胡平第二天就带来一大帮新客,她眨眨眼对老板娘说:“家母的亲友。”
是那种见惯世面扬起一道眉说:“贵不要紧可是要特别。”的中年时髦妇女。
是常春梦寐以求的客人,她巴不得她们连她也买下来带回家。
胡平直率的活力影响了常春。
她俩无话不说。
“常春你似精神欠佳,有什么使你烦恼?”
“是一件将发生未发生的事。”
“呵,我不知你有特异功能。”
常春笑笑,“对,海青到底几时回来?”
“下个礼拜吧。”
“他们不知有否论及婚嫁。”
“他俩?不会的,他们不会浪费时间谈那个。”
“是的,时间真不够用。”
晃眼间又是一日,早早早早早到清晨五时黎明即起,还不是一下子又到日落西山。
呵寻欢趁早。
海青完全做对了。
没想到他刚自峇里回来就上班。
常春有意外之喜,“哟,早。”
“早。”他一身健康金棕肤色。
大家对他的假期一字不提,直至中午。
“开心吗?”常春没头没脑地问。
“很快活,但是,”他做一个手势,“没有计划将来。”
“我们只顾今朝。”
“明天会照顾自己。”
海青笑。
“那批货你好寄出去了,因为……”他们开始谈公事。
海青接的订单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两人埋头讨论半晌,因聚精会神,对四周围环境不闻不问,直至他们的新伙计过来说:“常小姐,有人找你。”
常春十分不情愿地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一个穿校服的少女腼腆地站在那里。
常春的第六灵感马上告诉她,这少女,就是她心为之忐忑的主角。
但,她是谁?
常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上的工作,趋向前去。
“请坐。”她招呼少女。
少女约十五六年纪,在那个年纪,她们都有漆黑头发,碧清双目,象牙色皮肤,以及玫瑰花瓣似的嘴唇。
常春留恋少女美色,曾经一度,她也曾拥有红颜,常春不由得叹息一声。
少女放下考究的皮书包,“你是常春小姐?”看样子家境不错。
“是,你呢,你是哪一位?”
“我叫赵佩。”少女答。
好名字。
“我能为你做什么?”常春殷勤地问。
不知恁地,常春知道一定可以帮到她。
这个时候,海青替她们拿来两杯茶。
少女很有条理地说:“我今年才十五岁,是家中独女,在圣马利女校念四年级。”
常春非常留心聆听。
“父亲在年头办移民手续,我才发觉一件真相。”
来了。
店里静得落下一枚圆钉都可以听见。
“原来,我并非父母亲生,我只是他们的领养儿。”
常春扬起一角眉毛看着她。
“于是,”少女说,“我很自然地想知道,我亲生父母,是什么人。”
常春问:“养父母对你好不好?”
“他俩是我所知道天下最好的父母。”
“你真幸运!”
少女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知道,下个月,我会跟随他们前往温哥华定居。”
“太好了。”
“以后说不定几时回来,也许就不再回来。”
常春颔首,“是的,我明白。”
“爸妈很大方,他们告诉我,我生父姓张,叫张家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