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天下得宠孩儿均如此。
安康说:“爸爸找过你。”
“何事?”
“他说谢谢你。”
“是吗,有何可谢?”
“他说有很多地方要谢你。”
常春抬起头,如果,如果在十年前,安福全懂得说一声谢,也许他俩就可以从一而终,省了日后多少事。
但是他吝啬这一声谢。
一切都是应该的,常春对里对外,双手不停自早做到落夜,身兼数职,劳心劳力,对他来说,均是一个哈欠,“啊,是吗,为何你牢骚特别多?”
曾经有一两年,常春以为有毛病的是她,自卑到极点,她脾性欠佳,她办事能力不够,她易生怨言,直至与他分开,慢慢发觉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女子,难以相处的只是这个永不言谢的男子。
她教导安康事事道谢,没有人明白为何常春这样紧张这些细节。
当下常春不经意说:“我不过尽本分而已,没有功劳。”
安康说:“他说原来有些女子事事靠佣人。”他向母亲眨眨眼。
常春当然知道安氏父子指的是谁。
常春淡淡答:“不是人人对家务有兴趣,男子也应落手落脚帮忙,你,少爷,我同你说过要整理床铺,还有,脏衣服不得随处扔。”
安康说:“爸爸说佣人一放假,连一只干净杯子也没有。”
常春听够了,把脸一板,“功课做好了没有?”
安康怪叫起来:“一天到晚功课功课功课,世上除出功课就没有其它事物了?”
“有,不是还有任天堂吗?”母亲揶揄他。
安康知道没有人可以与他母亲比试嘴舌,她实在太厉害了,往往一言便中人要害。
电话铃响。
对方是安福全。
他对前妻说:“我要到今日才知道,即使有洗衣机,衣服也不会自动跳进去洗净,然后跳出来晾干,然后再折好跳进抽屉去。”
十年,了解这样简单的原理花了他十年时间。
常春问:“你不是有个极好的钟点女佣吗?”
“婚后辞退了。”
“你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董不喜欢她,她仍叫你为安太太。”
常春劝道:“不是为生活细节担心。”
安福全答:“可是我发觉最折磨人的,使人变得歇斯底里的,就是这些细节了。”
“可以克服。”
“现在每逢周末,我们用纸杯纸碟。”
“好办法!”
“原来男女真的平等了。”安福全颓然。
“好好地享受平等生活。”常春并不同情他。
常春记得与他共同生活时,他永远用瞌睡来逃避责任,周末妻子一手带孩子一手理家务,他老先生关着房门元龙高卧,醒来忙不迭做孝顺儿子陪父母上中国茶楼,每个星期天常春都如此寂寥度过,直至她发觉她根本不需要这个人。
一切已成过去。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她生活中已没有多余的人多余的事。
安康与琪琪都不会故意给她制造麻烦,茶来伸手饭来开口那些人已经到别处生活。常春佩服董女士——你不做?我也不做,一天一地的脏衣服脏杯碟任由摊着不理。
常春生就一条劳碌命,她做不到,她天生就该服侍人。
安福全总算碰到顶头货了。
常春感慨,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二天,常春回到簇簇新的店里去工作,发觉新聘请的店员是男生。
林海青时常有新鲜主意。
海青说:“我有事同你商量。”
常春笑:“借粮免开尊口。”
“比这个更糟,我想放假。”
常春脸色一沉;“林海青,别同我嬉皮笑脸。”
“对不起,我说正经,我想告三天假。”
“上工才三个月就告假?”
海青不语。
“有啥子芝麻绿豆的急事?你们这干人好像由同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百般无聊得慌了才找工作填空档,”常春忽然发起脾气来,“一有琐事,立刻放假,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海青静静等她讲完,才说:“我要到峇里岛去。”
常春一听,更觉火上烹油,一只手已要拍到桌子上,忽然灵光一闪,她静下来。
呵峇里岛,常春在电光石火间想起有一个人在那个峇里岛上度假。
她的气渐渐平了。
对年轻人来讲,还有什么比赶着去见那个人更重要呢。
常春听说过有人在摄氏零下三十度的低温乘八小时公路车为只为见伊人一面。
她看着林海青,林海青也看着她,终于她说:“速去速回。”
海青笑,“有一天,假使你忽然之间要到一个地方去,我会批准。”
常春答:“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是全天候候补命,有我补人,无人补我,不知几时去补青天。”
“太悲观了。”
“还在等什么,还不去收拾行李?”
话一说出口,才觉愚昧,他何用什么行李。
海青向新伙计叮嘱几句,才向常春告辞。
留他也无用,对了,老话一句,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常春祝他幸运,希望他得到他要的人,以及想做的事。
林海青走了以后,常春才发觉店里少了他已经非常不方便。
多年来常不敢依赖任何人是因为靠人是极端危险的一件事,她甚至不敢把家务完全推给佣人,怕就是怕她们有一日会装腔作势。
自己来是处世最安全的做法。
林海青有他一套,他用传真机向常春报导行踪。
“我到了,但无心欣赏明媚风光。”
“四处寻找她!酒店,度假村,并无影踪。”
“真会找事来做,当时为何不问一下芳踪何去。”
“寻找有寻找的乐趣,在潮热的雨林中漫步,希望看到那张白皙秀丽的脸。”
“我开始明白高更为何留在大溪地一直没有回家。”
常春莞尔。
林海青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他已与母亲逐步言和,他终于会找到宋小钰,他俩不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常春松口气。
以后,每个人都可以四平八稳如常地生活下去。
但是,常春有第六感,她始终觉得外头还有一件尚未解决的事,是什么?她还不知道。
可是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叫她提高警觉,准备应付这件事。
冯季渝决定结婚。
她征求常春的意见。
常春说:“我自己不会做的事我亦不会劝人做,仪式越简单越好,穿一个宽身贵重些的常服。”
“什么颜色?”冯季渝心情似乎十分好。
“颜色无所谓。”
“深一点还是浅一点?”
“珠灰吧,珠灰不起眼。”
“干吗要挑那么沉的色素?”明知故问。
常春十分不客气地答:“因为白色已不适合你我。”
冯季渝沉默一会儿才说:“原来如此。”
常春补一句:“那不过是我的愚见。”
冯季渝讪笑,“不,愚的是我。”
常春这时又有点不大好意思,“你原本想挑什么颜色?”
“淡蓝,或是浅蛋黄。”
“那也不算过分,可是人家的注意力会集中在你腹上。”
冯季渝答:“我知道你好意。”
但她是那种并不在乎人家说什么的勇士,其实常春亦不畏人言,只是,何必为人家提供话题与笑料。
“还是珠灰色好看。”常春又说一次。
“尚有一件事。”
“叫我陪你挑礼服式样?”
“不,瑜瑜做我的傧相,我的意思是,琪琪也一齐来,岂不是更好。”
常春一听,三魂不见七魄,惨是惨在冯季渝这种新派女子还以为是给足常春面子。
常春不能让她有任何误会,“不不不,”她结结巴巴地说,“琪琪不可牵涉在内,我不想她,我不能,我——”她颓然,“太复杂了。”几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