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数声。
“庄先生好吧?”大姐问。
“他?老样子,告诉你,他要在爸的伦敦公司做。”
“你呢?”来了。
“慢慢再说,喂,大姐,你讲了十分钟不止了。”
“你这个贾宝玉脾气,早晚得改呢。”她不悦地挂了电话。
晚上我觉得非常闷气,约了一大班堂兄弟姐妹出来吃火锅,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有几个正在谈恋爱,也不避嫌疑,当众亲热,一下一下的亲嘴,像接吻鱼。
亲嘴这回事,真不明白何以他们好此不疲,不过是皮肤碰皮肤,发出一阵响亮的怪声音,可是他们啜啜啜,过瘾得很,只我与老庄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坐下来吃的时候,情侣们各用一只手吃东西,坐右边的用左手,坐左边的用右手,另外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滑稽得不得了,像是那种暹罗连体人,真伟大,爱情的魔力实在太伟大了。
这一顿饭实在是弄巧成拙,更加显得我与老庄孤单。
当他们都回家的时候,父亲说老庄的合同已经拟好,叫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一次。
“去吧。”我说。
司机接我们往石澳。
庄说:“你们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迟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经晚上九点多。我第一件事是问女佣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楼睡了。老爷已在书房等你们。”女佣人说。
啊,我有一丝失望。
我对庄说:“你去见我爹,我到处逛逛,你们谈罢正经事再叫我吧。”
庄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图书室去,推开门,电视机开着,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马上知道,这是录像带,纳闷起来:谁在这时候看这种节目?
我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因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战胜了大块头。
电视机对面的沙发坐着一个女郎。
也许我有第六感觉,一颗心咚咚地,几乎没自嘴巴跳出来。
“哈罗。”我说。
她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在黯黯的灯光下,她如黑宝石似的眼睛闪闪生光。
这是什么样的美女啊,这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张开口说话,“是你。”
她有点倦慵,长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宽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脚下是双绣花拖鞋:深紫色缎面,绣白色一只蝙蝠,指头处已穿了一个孔,却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结结巴巴地说:“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颗小小的痣跳动了。
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这就是!
她的温柔自空气间传过来,深抵我的心神,一种原始的、丝毫没有矫情的女性味道。
“你现住这里?”我问。
她答:“是。”
“明天还在?”我追问。
她又微笑,说:“自然。”
“明天我来找你,你可别出去。”我急急说道。
“我又到哪儿去?”她笑。
我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我的风信子女郎,紫色的云,白色的记忆,青色的草地,她将对我细说她的过去。
我觉得我身体渐渐越来越轻,终于飘起,飞到我历年梦想的草原,化为一只银色的粉蝶,扑扑地飞。
我差点流下眼泪,因为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我竟然终于遇见了她。
过了半晌,我的身体才慢慢落地,但听见有人敲图书室的门。
我只好去开门,女佣说:“三少爷,老爷那边有请。”
我回头静静对那个女郎说道:“明天你等我。”
她扬起一条眉,“喂,喂——”她轻轻说。
我赶到爹的书房,刚巧见到老庄出来。
我喜孜孜地说:“办成了?”
“成了。”他说。
“走吧。”
“不跟你爹说几句么?”
“没什么好说的,代沟。”
我拉着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训老黄妈。
老黄妈发誓她没见过什么女客,“许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
可是,我怎么没想到,当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发上,搁着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蓝色多瑙河。”
老庄瞪我一眼:“喂,屋子那么大,你站远点吹好不好?”
这真叫喧宾夺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计划,将在明日开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继母正式介绍她给我认识,展开追求,如果娶到这样的妻子,为她做牛做马,回来替父亲打杂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黄河大合唱”时,庄忍无可忍地说:“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说:“稍安毋躁,我这就停止了。”
他深深叹口气。
“庄,从今天起,咱们难兄难弟都有了新的开始。”我说,“你呢,新工作新环境,至于我,我可能不回英国去了。”
庄诧异,“什么?”
“你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一个女郎,我留下来。”
庄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简直就是狗熊。”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爱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爱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刹那发生的,无可否认,你在这方面的知识比我丰富。”
庄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吸一口烟。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她,她只有十八岁多一点……”
我不耐烦,“你对小白袜子都有兴趣?那时你几岁?”我取笑他。
“二十八岁。”他又吸一口烟,“诚然,她还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学校做一次客座演讲,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蛊,当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绝。”
“不能拒绝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太窝囊了。”
庄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钱,供她挥霍,她的打扮无穷无尽地发挥至尽。每次出现,都像换了新姿的翠鸟,我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静静地听着,认识他那么多日子,他从来没有坦白地对我说过这一段情。
“但我已订了婚,并答应双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并且我想,这只是夏天的罗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过了,况且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我们只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他说:“她是那么的爱我。”声音温柔而惨痛。
我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响。
“年轻的女孩,冲动激情,在所难免,未必是真正的恋爱。很多时候,她们也不晓得她们在做些什么,也许只是为了一点点叛逆的表现,也许是青春期的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与多年来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着我。
“后来你们婚姻失败,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故此设法找寻借口来开脱这次婚姻失败,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认识她,没见过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三个人在一起过的。”
我说:“越说越过分了,简直是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一点也不可笑,”他抬起头,“我开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
我说:“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罗曼史?”
“你爱说尽管说。”他懒洋洋地。
我说:“你仿佛不大感兴趣。”
他笑,“震中,你这个小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