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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阳那么猛烈,伸手挡住刺目的白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脱不了它。

  满额满背的冷汗使我惊醒,喘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白兰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水中,皮肤晒成金色。笔记读得滚瓜烂熟,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自从那次撞车后,记性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满足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白衬衫白卡其裤,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脱节,另具一格。

  马小姐都欣赏他,老说:“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足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傅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赚钱。”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傅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独立。”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声说,“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傅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阳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愿以偿的欢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高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高采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入。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师范学院。”

  约翰要开车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车去。

  那天是个热辣辣的艳阳天,我们转了两程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净用手帕抹汗。

  下车后走山路,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必然浑身通湿。

  正午太阳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约翰不出声,紧贴一旁照顾我。

  他的白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激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新生在办入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失业。”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床,一共五个床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白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衣脱衣,当众熄灯睡觉,醒来每朝取过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唇蠕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母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傅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

  司机备着大毛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小姐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

  傅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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