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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第四章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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