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坦然接受夏季,她觉得是一种治疗,以毒攻毒,活得过每一个夏季,都是一项胜利。
这个夏季特别长,她送麦裕杰上飞机赴三藩市,又到东京郊外扫蓝应标的墓,心伟又在这个时候订婚,她还想抽空与朱外婆见面。
麦裕杰笑着对她说:“别把我产业蚀光。”
有一个艳妆红衣女,老跟在他不远之处,邱晴假装看不见。
他至怕寂寞,乘飞机短短的时间,也要人陪,他也当然一直找得到人。
麦裕杰摆摆手,与红衣女走进关口。
邱晴刚欲离去,他又出来叫住她,这时他再也忍下住,把邱晴紧紧抱在怀里,将她的头按在他胸膛里,他的下巴,枕着她头顶。
邱晴刚洗过头发,一阵海藻似香味若隐若现触到他鼻端,他感触良多,忽然记起他已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人,不禁落下泪来。
邱晴掉转头安慰他,“我们一有空便来看你。”
红衣女也出来,静静等候一旁。
邱晴这才看清楚她的面孔,肯定她比自己年轻,五官可说是佳,身材绝对是优。
她的表情平和,邱晴与她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邱晴很放心,这女郎会照顾麦裕杰,借此换取护照、恒产、现款,有天分的话,还能借此扬名立万。
邱晴别转头离开飞机场。
麦裕杰这一走,她就真正与往事切断,旧世界里的人。一一离她而去。
麦裕杰说得好:“你比我们无论哪一个都更懂得照顾自己。”
他说得对,姐姐要是活到今日,也一定学会自爱的秘决。
人人一生只配给得一具皮囊,与之厮混纠缠数十年,躯壳遭到破坏,再怜俐的精魂也得随它而去,不能单独生存,看穿了这一点,不自爱是不行的。
邱晴已决定要活到耄耋。
她缓步走往飞机场的停车处。
有人在那处等她。
邱晴看到他,很客气地说:“郭先生,有什么消息?”
小郭拉开车门让她上车,把车子驶出停车场,他说:“得云酒楼,在五十年代的本市,是一间颇出名的饮宴场所,分两层楼营业,湾仔一带,无人不晓。”
“今日还在不在?”
“地皮当然在,”小郭笑笑,“酒楼已经拆卸,此刻的大厦叫原宿百货公司,沧海桑田。”
“啊,那里,那附近有一条桥。”邱晴想起来。
“是,叫鹅颈桥。”
“我仍想到彼处去看看。”
“没问题,我们此刻就去。”
“谢谢你,郭先生,你做得很好。”
小郭欠一欠身,缓缓说下去:“得云酒楼的格局与上环的陆羽相仿,你总去过那里吧,已经成为一个名胜,木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钢扶手铮亮,墙上挂着各式镜框字画,招待拿着大水壶来冲茶,还有,晚上有粤剧演唱。”
“我知道,家母做什么职位?”
小郭不语。
邱晴自然猜到,她微笑,有姿色的女子,名义上无论是什么身份,实际很难躲避异性的纠缠。
小郭把他小小的旧车停在附近马路,与邱晴走进百货公司的电梯,下降到地库。
邱晴问:“这里,就是这里?”
“还没到。”小郭胸有成竹。
地库是百货公司的茶座,邱晴觉得小郭满有心思,静静挑一张角落椅坐下来。
小郭买一杯冰咖啡给她,所费无几,一样香甜可口,沁人心脾,邱晴一口气吸进半杯。
他身后有个人,小郭说:“这是得云酒楼当年的厨房清洁工人周女士,她一共做了十年。”
邱晴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胖胖约六十左右的中年妇人,呵,小郭找来了活的见证,她感激地看着他,一时语塞。
小郭说:“周女士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他们坐下来。
那妇人很和气,小郭大约与她讲好,是以她静静等候问话,但邱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终于她问:“你可记得邱小芸,当年约二十岁左右。相貌与我差不多。”
周女士端详她,然后笑了,“得云的女招待都很好看,全部大眼睛小嘴巴,老板娘精心挑选的嘛,生意好小费多,不怕没人做。”
邱晴不甘心,把随身带着的小照取出给她看,“这是邱小芸,你完全不记得她?”
周女士特地取出老花眼镜细细查视照片,她说:“没有印象。”
邱晴十分失望,过一刻她又问:“女侍的生活可好过?”
周女士答:“她们都有固定的客人。”
邱晴已不知如何问下去,她额角冒出冷晶晶的汗珠来。
她不着边际地问:“当时最红是谁?”
“一个叫冼艳丽的女孩子,后来入了戏班,又拍起电影来,成为大老倌,喏,后来就叫——”
邱晴听完掌故,半晌再问:“但是你不记得邱小芸。”
周女士摇摇头。
小郭这个时候取出一张照片,他淡淡地说:“但是你认得出这个人。”
邱晴一看,照片是贡健康的近照。
周女士说:“当然,这是贡先生。”
邱晴忍不住问:“女招待你不记得,反而记得客人?”
周女士答:“贡先生不是普通客人,他是老板娘的侄子,老板娘本人也姓贡,他自幼常来得云酒楼,最爱吃灌汤饺子,后来娶了老板的外甥女儿,亲上加亲,很得老板娘钟爱,直到得云拆卸之前,他还常常来,我当然记得他。”
邱晴看小郭一眼,无限凄酸,低下头来。
小郭又说:“这就是你老板的外甥女吧。”他又指着一帧照片,相中是贡太太。
周女士说:“是,这是区小姐。”
邱晴茫然,没有人记得没有身份地位的邱小芸。
周女士说下去:“张老板在得云拆卸后便举家移民,听说老板娘私底下资助侄子做建筑材料生意,贡先生很发财。”
全部细节都有,就是完全不记得邱小芸。
邱晴不服气。
小郭看得出来,他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她,邱晴用来印一印脸上的汗。
周女土说:“我所知的,不过这些,呵对,听说后来区小姐好似养了一位公子。”
沉默许久邱晴才说:“谢谢你,周女士。”
小郭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他送周女士出去。
邱晴握着那一方手帕怔怔出神,直到小郭回来。
他温柔地问她:“没有不舒服吧?”看得出他是尊重女性的君子。
邱晴说:“还可以。”
“把你所知的片断串连起来,不难得知故事大概。”
邱晴喃喃说:“母亲那时已经生下姐姐。”
“不错。”
“贡健康是在婚前抑或婚后认识我母亲?”
小郭答:“推想是在婚前不久。”
“对。”邱晴说,“叫他脱离邱小芸,是以资助他做生意,这是条件之一。”
小郭不予置评。
邱晴低声说:“不知道想知道,知道后才后悔知太多。”
“那么就到此为止好了。”小郭说。
“你常常这样劝你的客人吧?”
小郭点点头,“过去的事情知来干什么呢?将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郭先生,这是我的身世。”
“今日世界可不理会任何人的身世,你的成就有多大,你便有多大,谁会吹毛求疵来看你身世配不配得上你的成就?即使有这等人,何用理会。”
邱晴低头答:“是,我也知道,我只是好奇。”
“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离开地库,走出百货公司大门,阳光刺到邱晴双目,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恍然隔世。
小郭的车子违法停泊,前窗水拨上已夹着两张告票,小郭毫不动容地把它们放进口袋里。
邱晴十分欣赏他的洒脱,因而问:“郭先生不知有无知心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