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太好了。”
“好人难做,不做不错,多做多错。”
沈太太说:“尹白还要把描红接出来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决定要送女儿出国留学。”
沈太太有点困惑。
平日看尹白,嘴巴夸啦啦,站出来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学识固然没有话讲,可惜智力发展不平衡,完全不懂得转弯,也实在太讲原则,动辄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亏的。
光是看她们三姐妹吃一顿西菜就知道高下立分。
尹白顾及全场,一道道菜征询意见,台青并不与侍者交涉,只叫姐姐代为吩咐,尹白傻呼呼不计较,保姆似服务到底,外人看了,只觉得台青矜贵斯文,尹白粗犷强壮。
一边描红按兵不动,尹白叫什么,她照样来一份,停睛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暗中学师。
尹白照样在那里挥洒自如,娱己娱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肠九曲十三弯。
沈太太叹口气,“不过,傻人有傻福。”
沈先生问:“谁傻?”
“你。”
“我?”
“去睡吧,假期过去了。”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镜子,吓得以双手掩住嘴巴,免得失声尖叫,眼袋,她看到脸上长出眼袋来。
女友同她说过,皱纹雀斑这类东西,一旦出现,就立地生根,发扬光大,再也不会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脸盆前站半晌,简直万念俱灰。
“喂,”父亲夸张地叫她,“顺风车十分钟后驶出,小姐,你准备好没有。”
太不值得。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焕发是一个谎言,那一点点满足象一只钩子,似中可加因毒,刚吸开头,的确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后上了瘾,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过只能维持一般状态,然后每况愈下,沦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
一个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犹自坐立不安,这是瘾君子都经历过的痛苦。
近两年来她习惯了纪君八点四十五分的问候,从今日开始,突然中断,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块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体娟秀,在本地寄出,拆开来一看,足足三四张纸,厚叠叠。
谁会耐烦写这几千字?尹白纳罕地先看署名,只见签着小小台青两字,她立刻明白了。
这是台青的说明书,在离开香港之前已经写好,大抵在飞机场寄出。
尹白温和地把信搁下。
其实一切解释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适当的措施,在类此情况下,决不可以被动,一定要主动作出取舍。
看不看这封信都已经不重要,她决不会迁怒于人。
尹白曾见过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类过不去,帐算到姨妈姑爹头上,怪这个怪那个,怨绝人环,其实不过是她本人学艺不精。
尹白喝着黑咖啡,一只手按着脸上新长的面疮,一只手终于取过台青的信,读了起来。
台青的中文水准无懈可击,自白书写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简单,文句通顺流畅,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清二楚。
她并不打算接受纪敦木的追求。
尹白吁出一口气。
最后台青写:“倘若我们仍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请你挂一通电话给我,从今天起,下午六时到九时,我不准任何人用电话。”
台青认为尹白与纪君仍有挽回余地。
说得太严重了。
尹白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她把信送进碎纸机内切成一万条。
“嗳你。”
尹白抬起头来,她不认识这个人。
那个人却笑起来,“你欠我半品脱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让我提醒阁下,昨天是我加入贵公司第一天,同事们为我在鹰狮庆祝,您一进来,就与我冲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来是你,你要赔我一条白裙才真。”
他看着她,“你叫沈尹白是吗。”
“尊姓大名?”
“韩明生。”
“你是韩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应聘来重新修订赤地角机场计划的顾问团团长。”
“你说得对。”
尹白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国人。
与纪敦木刚相反,纪君着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工作顺利。”
“嗳,那啤酒。”
尹白很明白这是要求约会。
“改天,”她说:“改天我加上利息还给你。”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后笑道:“韩明生未婚。”
“又是欧亚混血儿。”尹白嘀咕。
“这是大都会,你怎么可能要求整条村都同姓同宗。”
“英国护照?”
“是。”
“你怎么知道?”
“人事部给我的消息。”
尹白笑,“还等什么,还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说:“今年不晓得轮到谁,去年新闻组姓欧的助理新闻主任才厉害,一位留学生不过进来拿一点点资料,嘿,三下五除二,就给逮住了,立刻结婚办移民手续出国定居,从此脱了苦海。”
尹白笑着回座。
她赶着下班去办私事。
尹白一连拨几次电话到台北都不通,足见台青真是个小滑头,好话先说尽了再讲。
到八点半才接通,尹白听到她声音便说:“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无消息?”
台青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尹白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助人为快乐之本。
“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好,我们下次见面才详谈。”
“姐姐。”
“什么?”
“谢谢你。”一谢数用。
尹白只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这些。”
牺牲得这样壮烈,尹白觉得光荣。
但是为什么耳朵边听见小小声:“真笨,钻进这种圈里去”?
“母亲,”尹白问:“可是你同我说话?”
“没有,”沈太太凝视她,“是你自说自活。”
尹白不语。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说话沾染了那种点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也听不出端倪来。
尹白的咖啡越喝越多,早上不再喝红茶。
小习惯因大事而更改。
这一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电话居然又响起来。
尹白略有犹疑,会不会是老板提早发作?
她即时回答。
那边说:“等啤酒喝的人快死于口渴。”
连声音都相似,充满笑意,他们如一个师傅调教出来。
尹白万分感慨,马上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
一定要从头再来吗,非得重新开始吗?
尹白完全了解,为什么有些人离了婚之后永远不再重提旧事。
尹白用手托住头,不知如何措词。
“喂,喂?”
她终于说:“五点半,鹰狮、”
“不,你答应付我利息,六时正晚饭兼跳舞。”
“七点半吧。”讨价还价,“让我回家换衣服。”
那边已经象皇恩大赦一样,忙不迭答应下来。
这个游戏,尹白并不陌生,她已经全盘玩过,象对付电子游戏机一样,熟习之后,几时进几时退,对方会得在什么时候踌躇一下,以致她有机可乘,她自己的弱点在什么地方,应该额外留神,统统一清二楚,已经没有新鲜感。
开头玩的时候,简直废寝忘餐,现在,纯粹是为着消磨时间。
想对方的感觉也一定类同吧。
真不是人才,一下子就累了。
许多强壮的女性,再接再励,永不言倦。
那天下班下得特别晚,卸了妆,皮肤有点疲态,尹白实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对着镜子,有点后悔答应了人家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