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里意外得不能出声。
“一点都不错,光绪皇与珍妃的故事他也许全知道。”晓敏轻轻的说。
范里深深吸一口气。
老伯再次转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捧着茶盘。
范里连忙伸手接过茶杯,老伯笑笑朝她们点点头,像是完全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范里已对顾晓敏五体投地,很明显,晓敏认识老伯已有一段时间,并且时常来采访他,对老人和善,对朋友一定不赖,范里庆幸无意中结识好朋友。
老伯开口了,“你们都来听我讲故事?”声线相当稳定清晰。
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说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们改天再来。”
晓敏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辞,一方面范里听得出神,根本不愿意离开,见晓敏推她,才呵一声站起来。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经没有牙齿。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谈话声,是房东梁太大与一位陌生男子,对白用粤语。
他问:“老伯吃过饭没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还不错。”
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进来,看到两位妙龄女客,不禁一怔,随即客气的问:“两位是谁?”
晓敏也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剑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晓敏答:“我们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这样一来,辈份奇高,变成该名男子的高祖辈了,晓敏尴尬地答。
她抬头看看范里有什么反应,非常意外,光线虽然暗,她发觉范里短发外的耳朵已经烧红透明。
晓敏何等聪明,即刻知道这是因为陌生男客的缘故,也加紧打量郭剑波,果然,该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潇酒,最可爱处是他的笑容。
晓敏也笑,“我们正打算告辞。”
“顾晓敏。”那男生想起来,“梁太太跟我提起过你,你正在做一个报告是不是,你在访问老伯。”
老伯在一旁说;“她们爱听故事才真。”
郭剑波送她们到门口,“有空再来。”
梁太太对她俩说:“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来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几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点恍惚,站在梨花树下,半晌没有开步走。
晓敏看着她笑,“是不是,跟着我,便可以结识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晓敏故意调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门来的。”话题指到郭剑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这样大的震荡,大抵不是全部因为一个百岁老人的缘故吧。
范里连脖子都涨江,过片刻她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老伯?”
“说来很长,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华人中心学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诉我,他们家地库,住着位第一代移民,已经耄耋,爱说故事。”
“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范里说。
晓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缘分都有时候。”
范里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内取出一叠原稿,“请你带回去过目,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
“我的小说。”
她果然是在写小说,不知恁地,晓敏似有预感。
范里又说:“故事有关五代移民,这是大纲,请赐宝贵意见。”
噫,是野心之作,晓敏忍不住说:“我也在写这个题材,不过我想以写实手法忠实报道移民生活的变迁,自老伯那一代说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着晓敏,晓敏也看着范里,忽然之间,两人齐齐说:“我们合作。”
“真的,分头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换笔记,大家一起努力。”晓敏紧紧握着她的手。
范里笑道:“请恕我抛砖引玉。”
“你一直这样文绉绉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处来?”范里问。
“我会把过去的采访记录给你听。”
“听?”
“都在录音带里,我还没有空誊清。”
范呈自告奋勇,“让我来。”
“老伯用广州开平县的粤语,你行吗7”
“我愿意试一试。”
晓敏信任范里,世吐上许多事其实都毋须天才,只要肯坐下来,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拨时间出来苦干,巳经成功一半。
我有本粤音字典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
“只是,餐馆工作那么忙,你会不会太辛苦?”
范里没有回答:“公路车来了。”
“星期一在图书馆见。”
周日见到晓阳,她正预备出门谈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就追问晓敏:“你那公寓倒底卖不卖?”
“卖掉良心犹自可,卖掉公寓,试问何处栖身。”
“你不爱住我这里,还有富贵的朋友。”
“谁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与你在四季吃饭的朋友呀。”
“呵你指范里,你误会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馆子里帮忙,生活清苦。”
晓阳嗤一声笑出来,“晓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凯斯咪毛衫价值你看不出来?”
晓敏一怔,晓阳真是个老妖精,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晓敏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晓阳已经笑着出门去,周末往往是地产经纪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晓敏还存疑惑,范里实在不像,她那种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财富撑腰的人,钱多人胆大,声音跟着夸啦啦,范里完全相反。
也许她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人人有权保留私隐,朋友何必追究揭秘,无论怎样看,范里都不失为一个值得交往的女子,她俩在一起是为写作,其余闲杂事宜,晓敏不打算理会。
姐夫林启苏出来笑问:“你有没有看太阳报那段评论,今日终于写完了。”
晓敏冷笑一声:“没有一个华侨敢不拜读的,他把华侨新移民写成一群无稽、迷信、无知、贪婪的歹徙,在我们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们之所以住大屋驾大车,泰半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起码有一个以上的家庭或成员大概属三合会,我们的存在,严重影响现有民生及社会安定,当局应当严加查办。”
姐夫笑,“你读得很仔细。”
“这种煽动性文字得以刊登并不代表言论或出版自由,这是纯粹挑拨种族之间歧视的谬论。”
“有一两点也许值得正视——”
晓敏打断姐夫,“我本人无法接受。”
“晓敏,当然你是例外,但晓阳的作风就截然不同。”
“晓阳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内也有很多种做法。”林启苏笑,“好了好了,别让这话题变成家庭纠纷。”
“姐夫,请你想想华人自一百年前就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血汗,难道全不计分?”
林启苏这次笑不出来,他说:“何必拿加国举例,华人为任何事洒下的血汗,都比别国的人多。”
晓敏完全赞同“姐夫,我们不如赶快换一个话题。”
林启苏叹息:“说到中国人的苦难,一夜白头。”
晓敏提高声音,“小阳,你要不到动物园去?”
小阳闻声出来“你搞错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悦地板着脸。
晓敏对外甥的心态甚感兴趣。迟早要访问她,作为报道中最后一篇。
小阳初到的时候还不愿意走路,时常举起双手叫父母抱,会说粤语,尚未入学,一进洋童学校就改变她的一生,学得一口美国英语,渐渐思想都改用英语,晓阳说她发梦呓也讲英文。
林启苏夫妇很经过一番挣扎才安顿下来。
晓阳说得好:“你问我什么叫做贫贱夫妻,我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