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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太太马上说:“他在店外看到我们。”

  瞿德霖笑,“我俩天天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说:“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纳罕。

  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头?自幼顽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宠成小怪物,每次来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胆,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过了十八岁才定下性子来,泰半还是因父亲过身给她的影响。

  不要说他不相信,连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问:“瞿伯伯,你认识他?”

  “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显已经飞黄腾达,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称兄道弟叙旧。”

  勤勤大喜过望,“他小时干的是什么?”

  “他也画画。”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当就是这样来的?”

  瞿氏夫妇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他很会做生意,看样子早已封笔。”

  “啊,原来是个传奇人物。”

  瞿德霖说:“对,传奇,用这两个字形容他最妥当不过。”

  瞿太太说:“他现在不大出来,小一辈都以为他是画商。”

  “他画得好不好?”勤勤问。

  瞿太太好像对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画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见他俩这一把年纪还当众耍花枪,大乐而笑。

  “这是事实,”瞿太太说,“中元画会里他是锋头人物,并不是为着他的作品。”

  “你们有没有相片?”

  “找一找或许有。”

  瞿德霖越发不高兴,“你珍藏的垃圾倒真还不少。”

  勤勤问瞿太太,“后来怎么样?”

  “都以为他失了踪,直到檀氏画廊成立,有人传是他的生意,大家还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此行大有收获。

  瞿德霖说:“打烊了,勤勤,改天再来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说。

  勤勤站起来告辞。

  出了店门转头再看,只见瞿氏夫妇还在争执,店堂灯光不见得辉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设他见到她,才推门进如意斋。

  有这种必要吗?

  勤勤讪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虚无缥缈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职员都认识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觉。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随即想起母亲等她吃饭,只得匆匆叫车赶回家丰

  原来檀氏同瞿伯伯他们是同辈,这么说来,也应有四十出头的岁数了。

  到家一见母亲,勤勤便发牢骚,“下了班已经累个贼死,谁还有精力画画。”

  王妈妈来抢白她,“那你还满街跑?”

  “松弛神经。”

  文太太笑女儿,“松过头只记得吃共睡。”

  勤勤有点惭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画家从来不发这种怨言。”

  勤勤说:“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与王妈在那里笑个不停。

  勤勤只不过逗母亲乐一会子,二十二岁大姑娘不见得真的滑稽到这种地步。

  在房内她用铅笔打草稿,轮廓出来了,发觉画的是檀中恕。

  画中人比较年轻,沉郁神情却十分传神。

  第二天,勤勤在办公室接到檀氏画廊的电话,请她有空上去一趟。

  “请问有甚么特别的事?”

  “请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讲。”

  勤勤听到檀中恕的声音:“文小姐,石榴图已寻到买主。”

  勤勤马上瞪大双眼,竟有这种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请过来收取款项。”

  “啊我马上来。”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觉得非常难为情,这么猴急。

  “你下了班才来吧,五点半见。”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挂着的大钟,才三点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钟的两支针似乎即刻停止不动了,你越想它快些转,它越是和你作对,万试不爽。

  杨光走过来,“今晚老板请客,你没有忘记吧小姐。”

  “没齿难忘。”

  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劳军,真令勤勤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歌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

  勤勤实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欢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开溜也不行。

  杨光轻轻安慰她:“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叹口气,“下班我有点事。”

  “你又不会搓麻将,记住八时半入席,别迟到。”

  “多谢关照。”

  到檀氏画廊假如收到费用就不必去熬这种夜了。

  一有机会就退缩,勤勤十分惭愧,她没有得到祖父勇于创业的优秀遗传,她像父亲,乐于沉迷个人嗜好,不思奋斗。

  为什么不尝试克服环境呢,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这样吊儿郎当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办公室内坐着的画师,年轻时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尝有画过一张半张发自内心的画。

  有较好机会的话,勤勤必须把握。

  一到五点,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杨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叹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过不要紧,再过三两年,她就会知道,干艺术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届时她会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个方向,人头挤人头,肩膀叠肩膀,把勤勤冲往车站,这个都会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叹,一年不晓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画廊,她才记起,出门时忘记对镜整妆。

  勤勤有一头天然鬈发,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长,否则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处于极长阶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动弹散,只能结成辫子。

  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一出电梯便有职员前来招呼:“文小姐请进。”

  待来到会客室,又有秘书说:“文小姐请坐一坐,”接着按动通话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来,真舒服,一到檀氏画廊,即成贵宾了。

  她伸伸腿。

  秘书推开檀中恕办公室门进去。

  勤勤下意识张望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已经把门掩上。

  檀中恕问:“文小姐一个人来?”

  秘书点点头。

  “隔五分钟请她进来。”

  秘书轻轻退出。

  这时屏风后传出女子的声音来:“其实今天你就可以对她说。”

  檀中恕说:“你且看过是否适合。”

  对方太息一声,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没有时间了。”

  檀中恕有点激动,“不会的,我们再到欧洲去寻访名医。”

  女子淡淡笑两声。

  有人敲办公室门,檀中恕与女子同时噤声。

  是勤勤推门进来。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请坐。”

  他抬头看到勤勤标致的小脸,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她。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也受了震荡,发出轻微声响。

  檀中恕连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满盼望,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问檀中恕:“石榴图经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没想到。”

  檀中恕轻轻拉开抽屉,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数目,只见许多个零,知道这约莫是文宅三两年的家用,但并没有心花怒放,反而觉得不能置信,好像进入迷离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条上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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