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到了不过一刻钟,电话铃却响个不停,她纳罕不已。
“都是找谁的?”
“找太太呀。”
“谁找她?从前一个月也没人找她一次,哪来的朋友?”
“此时不同往日了。”
“怎么个说法?”
“她此刻是文勤勤的令堂,文勤勤是国际闻名的画家。”
勤勤无话可说,这些势利的人都换了眼镜了,动作快捷,不在话下。
“母亲现在哪里,每次回来都看不见她,应酬这么忙。”
王妈没有回答,她去接电话。
勤勤叹口气,取起杨光的画,刚想走,文太太回来了。
她握住勤勤的手,“吃了饭才走。”
勤勤又放下画,陪母亲进房间去更衣。文太太穿着一双白色露趾半跟白鞋,看得出是新买的,勤勤很宽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家里边好像又有点父亲在生全盛时代的热闹了。
勤勤很享受这种感慨,她也学父亲的样子,烦恼决不带回家,只是陪母亲说说笑笑。
“找人来把房子漆一漆。”
“你珉表姐做的是室内装修,她有现成的人手。”
“那么过了回南天动工吧。”
“珉珉说真想见见你,找我来约你,下星期行不行?”
“我们要在本市办画展,吃茶看戏恐怕要押后一阵子。”
“你生他们气?”
“气?我不气,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夫子都不赞成的事,我才不干。父亲在生的时候,怎么样照顾他们,父亲一别转头,他们就浇冷水践踏我们,我不要与他们在一起,哈哈哈哈哈,统共没有这种必要,我不是不会戴面具做戏,他们还没有资格看。”
文太太看着勤勤,吃了一惊,“我一直不知你讨厌他们。”
勤勤微笑,“讨厌人也讲资格的哩,否则徒惹笑话。”
“你骄傲了,勤勤。”
勤勤趋向前去说:“妈妈,胜利而不骄傲,胜来为何?”
“你父亲不会喜欢。”
“他会的,”勤勤坚持,“我是他女儿,我知道。”
“你爸爸总是饶恕又饶恕,浑忘一切不愉快的事。”
勤勤不再与母亲辩说,夹起杨光的画回新寓去。
她把画放在工作室,可以常常看见。
檀氏画廊并无食言,决定要把文勤勤捧出来。
纽约那一系列的素描被印成各种尺寸的月份牌,售价昂贵,收入全部捐慈善用途,让政府机关行政人员出来致谢,勤勤锋头一时无两。
张怀德笑着举起报纸,“一张漂亮的面孔的确有帮助。”
勤勤翻着印刷精美的日历本子,“作品呢,作品如何?”
在本市展出的作品,仍然是勤勤的那批画,没有新作。
布置会场的时候,勤勤前去参观。
张怀德正与工作人员说:“这一张不对了,框子不一样,亦无签名。”
工作人员说:“我们到文小姐家去取画,这张夹在其中。”
勤勤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杨光送给她的那张画。
张怀德问:“勤勤,是你的新作?”
勤勤说:“挂在这位置很好。”这张画比其他画更有展出资格。
张怀德吩咐:“去换一个画框。”
勤勤靠在栏杆上,张怀德马上叫人端椅子,勤勤十分不安。
父亲不会喜欢,她想。
父亲平生最不喜空架子。
场馆门外有几句人声,张怀德出去查看,回来说:“勤勤你可认识瞿德霖这个人,抑或由我代为打发。”
“是我认识他。”
“有没有必要见他?”
勤勤呆住,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你在上人在下,你在明人在暗,你一言一动,势必被夸大后传遍小圈子,有没有必要作出这种牺牲,你想清楚。”
竟说得这样严肃,勤勤不知讲什么才好,只是发呆。
张怀德笑,“当心他将来接受访问,绘形绘色描述你小时窘态。”
过半晌勤勤说:“人家已经来了。”
张怀德说:“这是你的选择。”
勤勤出去迎瞿德霖进会场。
“瞿伯伯叫你久等了。”
瞿某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快,但一看就知道是有求而来。
“令堂说你在此地,我有点事共你商量,便赶来见你。”
“瞿伯伯尽管说。”
“敝号扩张营业,想请你剪彩。”
原来只是这样,勤勤笑出来,“恭喜恭喜,我一定到。”
“届时我送帖子来。”
勤勤把他送出去。
她转头与张怀德说起这件事。
谁知张怀德倒抽一口冷气,“你什么,你答应他什么?”
勤勤心中有气,从头到尾,她自问已经作出最大让步,可是他们总觉得她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动作都是错误的,这种态度对她的自尊及自信有极大的打击。
“你不能到处走动胡乱做滥好人,你难道看不出他利用你?”
勤勤按捺着说:“我欠他人情。”
“你们可以商量,偿还那样的一个人,相信并不困难。”
勤勤很生气,“他是一个好人。”
“这不是题内话。”
勤勤太息,“用你们的财力物力人力,足可捧红一只黑猩猩,为何选我?”
张怀德诧异地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张怀德说:“有一天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我同黑猩猩的分别?”
“那个我们早已知道,”张怀德生气地说,“你面孔较为漂亮,可惜智力相若。”
勤勤忽然弯下腰笑,差点儿没笑得流出眼泪来。
她拂袖而去,撇下会场不顾。
张怀德撑着腰看着文勤勤的背影直摇头叹息蹬足。
檀中恕自一个角落走出来。
“檀先生,你都看见了?”
檀中恕微笑。
“直叫人又爱又恨是不是?”
檀中恕没有置评,他的眼神是复杂的。
“这都是些小事情,将来一定有更大的尴尬挑战我们。”
檀中恕说:“你且去休息。”
张怀德取过外套走开,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咯咯咯咯远去。
这个会场是值得回忆的会场,檀中恕本人就在此地开过画展。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它从来没有空档,二十多年来,天天有作品在此展出。
第六章
然而真正成名的能有几个人。
他吁出一口气,机缘巧合,现在轮到文勤勤。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这一双不是高跟鞋,他转过头去。
“怡,”他连忙迎上去,“你怎么走来了,看谁呢?”
“你看你,大吃一惊的样子。”
“我怕你累。”
她不理他,轻轻走到画前停下。
檀中恕看她应付得来,只得随她,站在她身边。
“我想见见文勤勤。”
“怕你会失望。”
廖怡微笑,“总得见个面呀。”
“怀德给她弄得精神紧张。”
“怀德平日是有点小学教师脾气。”
“都已经在说我们偏帮她,叫怀德知道你这么说,她一定离职。”
廖怡轻笑,“离得了吗,一进我们这间画廊,就是终身事业。”
“中药似很见用。”
“嗯。”
檀中恕有点宽慰,“也别太累了,我送你出去。”
廖怡巡到一个角落,站住,看着一张画,半晌没动。
檀中恕也留神,“这一张是新作品。”
“是张自画像。”廖怡说。
檀中恕退后两步看,“太自恋了。”
廖怡说:“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只有这一张略过得去。”
“年纪轻,会进步的。”
“进步的只是技巧,不是天分。”
廖怡有点乏力,檀中恕连忙轻轻扶住,两人往大门走去。
他让她上车,刚刚关上车门,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他一转身,发觉勤勤这只淘气鬼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穿着套奶白色香奈儿,却把上衣糟塌得一败涂地:袖子高卷,翻领竖起,但你别说,衬着一头蓬松的鬈发,别有一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