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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页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他不知道。”我说,“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头,悲哀地说:“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她瘦了这么多。本来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来,脸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肤,无去无从,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欧阳秀丽以前必然是个美女,她有她那时候的风姿。美女,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美女。一朝春尽红颜老。这就是我的春天吗?忽然之间我只觉得肃杀。现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阳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外边做些什么,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让我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我每天去探望聪恕,我不再朗诵。我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申诉。

  我跟他说我幼年的事。我的恋爱,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别是我的悲哀。

  我说:“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说去就去了,从前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他。像聪憩,她人死灯灭,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却天天怀念她,我还年轻,是否应该做我想做的事?我虽然还年纪。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还能活着。真是矛盾。我们都应该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哪儿来的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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