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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页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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