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噹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情况?”
叮噹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噹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噹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情牺牲。
此刻叮噹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噹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噹。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是香雪海。
她独自坐在远处,她的保镖并不在场。
我浑身不舒服起来,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问:“大雄,什么事?”
“没什么,来,我们干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么?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个角落,她已经不在了。
我说:“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好散席没有?”
叮噹找人结帐。
领班说:“香小姐已经付过账。”
我一怔。
叮噹问:“谁?哪个香小姐?”
我说:“你把钞票还给香小姐。”我立刻决定不领这个情,“我们并不是朋友,再拿帐单来。”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声说:“香雪海。”
“她!”
我说:“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女人聪明伶俐愚蠢十三点皆不要紧,发点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属琐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钞票给领班,与叮噹离开。
我懊恼地说:“老碰见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晓不晓得她像只乌鸦?不祥之兆。”
“乱说。”
自然我是乱讲,不过这也证明我对香女士的恶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里无聊的女人极之众多,社会没有她们作点缀将变得很枯燥。”叮噹说。
她说得真容易,因为她躲在家里便可,不必出去敷衍这种女人便可。
那顿晚饭之后,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香雪海。
但事与愿违。
因为叮噹忽然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
她本是个大快活,我于是就意味着有什么不妥。
开头她还推说是小事情,不久便烦恼形诸于色。
“说来听听,讲不定我可以帮你。”
“本来是很小的事情,小人当道。”
“谁是小人?我替你报仇。”我笑。
“你知道陆师母的小型孤儿院——”
“哦,这两天你与社会福利发生密切关系?”
“迟些儿再调侃——陆师母那里的经费少六万块,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电脑公司包下来赞助,今年开会,我义不容辞,便拍胸口应承代他们申请,谁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关好不麻烦,吞吞吐吐的不给答复,一日推一日,陆师母又心急,使劲地催我要赞助人的复函,把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勿做中,勿做保,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笑,“大不了这六万块当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这么想,但当初见是为孤儿院办事……”
“我四处同你打听打听那老板是什么人,拨点时间与他亲自通话不就行了。”
“那老板与公关一鼻孔出气,根本不回电话。”
“该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气?简直岂有此理,可恶之极。”
“这件事你要帮我就得快,否则我就要开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了解这种拾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职员,你得过他那关吗?他就把来人玩到尽,施展他的权力,哪怕是看管厕所门口,一人当关,万夫莫敌,旁人有得闲气受的。
对于这种人,身为艺术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龟,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实很简单,将他的大老板揪出来说话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板,一定是举止合理,头脑清醒的人物,否则他爬不到那么高。
宇宙电脑公司……
我层层的查上去。最后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你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是此刻香雪海所拥有的香氏企业。
我已经把支票本子掏出来,打算签出,解决叮噹的难题,一想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就此罢休,于是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香氏秘书处求见。
秘书小姐的声音非常动听,叫我等三个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说,我叫关大雄,我们见过面,有急事跟她说几句话,十分钟。”
秘书很温柔地跟我来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说认识香小姐呢,关先生。”
又是个小鬼在挡路。
我说:“你通报不通报呢?”
秘书说:“我一定告诉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来一次。”
我益发倔强,“你们总有办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骚扰她。”秘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