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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会议室,我立即明白赵世伯的意思。

  屋子全部窗都被封密,以人造光线代替。

  现在一般的办公室流行以盆栽花卉装饰,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只备一张宽大的桃木桌子与相配的十二张椅子,除此之外,只余必须的纸笔烟灰缸等杂物。

  一件装饰品都无。

  墙壁上连画都没有。

  多么诡异的办公室。有人把写字楼装修得似温室,也有人全套粉红,看上去像厕所洁具,口味各有不同,无可厚非。但这一间,坐久了就浑身不舒服,说简陋呢,家私明明名贵非凡,但却像处处告诉人:此非久留之地,故此一切从简。

  不到十分钟,各路大亨纷纷驾到,分头坐下,留下首席,看来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

  九时三十五分,全体人马到齐,独欠这个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过亿,有福不享,早早跑来巴巴地等待一个刁钻古怪的女人向他们发言。

  我把脑袋晃了两晃。正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一个女子踏步进来。

  我立时提起精神,发动眼部全体神经细胞,尽情吸收。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均匀的身材,颇见苗条,一身黑衣,不戴首饰,赵世伯可说得对,她长得并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东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赵世伯忘记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双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短短数十秒内便看出阴晴不定。这样的眼睛衬在一张普通的面孔上、更显得突出。

  我呆视她。

  她的目光一扫会场,在主席位上坐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的黑发是湿的,更衬得皮肤有一种阴沉沉的白腻。她没有化妆,面孔与嘴唇都没有血色。

  香雪海开口:“会议宣告开始,有话请说。”

  声音也并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几乎每个发音正常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声音一一甚至不是难听,沙哑喉咙有时候更见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几次三番刁难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蛮以为她长得不美不打紧,至少要野性难驯,穿着皮衣皮裤进会场来,随时取出长鞭,响亮地在我们头顶“啪”的一声掠过。

  我舒一口气,反高兴。

  在座的大亨老翁们纷纷发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钟便借故告退,刚预备打呵欠,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人视若无睹,提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辱过于侮辱。

  赵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听得黑衣女说:“请继续发表意见。”若无其事的声调。

  我想在她双眼中寻找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找不到。

  房内刹那间肃静,只听得新潮少年运剪的声音。

  怪异透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益处?

  赵三第一个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没有空,会议可以改期。”他的声音严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没有空。”

  “那么请理发匠出去。”赵三忍无可忍。

  “他又不妨碍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会员说:“香女士,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议。”

  香雪海那宝石似的眼珠,流动一下,微微地笑,“理发不是不正经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说:“香女士,一心不能两用。”

  香雪海有点不耐烦,“各位何必固执,会议继续。”

  赵三扬声说:“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时候,我再应召前来。”

  他不待香氏答复,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俩一起站起来。

  这个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声,“赵氏不顾损失?”

  我忍无可忍,觉得应助赵氏一臂之力,便回一声冷笑,“赵氏损失得起!”

  举座皆失色。

  我与赵三开了会议室的门,拂袖而去。

  我俩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爱的阳光炽热地沐浴在我们身上。

  “恐怖的女人,”赵三喃喃曰,“就差没在额上凿字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骂,“女人实在不是东西,十个有九个患权力狂,一点点抬头,便欺压别人,图做慈禧太后,目中无人,丧心病狂,女强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应该打三十大板,”补一句,“打在屁股上。”

  赵三说:“真是心理变态,亏伊想得出,当众理发。”他闷闷不乐。

  我也很挂心,“刚才她说到损失,会有什么损失?”

  “失去一手资料的损失,你应知道现在做生意似打仗,情报准确,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过不怕,我们自然有办法应付。”

  我摇头,“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哪一个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厦去受她的气。”

  赵三莞尔,“活该是不是?有时也觉得很痛快。人到无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么有钱还那么贪,这么大的年纪还看不开。”

  “人为财死。”我感叹。

  “叮噹是正确的。”赵三说,“一个人穷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钱是有限的。”

  “别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挂在嘴边。”

  “你们几时结婚?”赵三问。

  “婚后我们打算生五个孩子,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你可知道生育教养五个孩子的费用?天文数字。”我补一句,“钱还是有用的。”

  “替我问候她。”

  “省得。”

  叮噹说得对,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问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噹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性,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么?”叮噹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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