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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页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

  解语摇摇头,“我不累。”

  “那么,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会兽棋。”

  老金说:“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

  解语问:“还有什么娱乐?”

  “这本小说相当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说。”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罚钱!”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杏夫人。”

  解语立刻站起来。

  “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

  “慢着,”解语问,“你意思是什么?”

  “可能毫无进展。”

  解语却松一口气。

  “医生正在缝合。”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夫人可是有点失望?”

  解语答:“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

  “我们已经尽力。”

  “我明白。”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强整理缝合……”

  他也流下泪来。

  “解语,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来。”

  “不,你回家去。”

  “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听着,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

  杏子斡不语。

  “我明朝再来。”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解语,你无碍?”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我没事。”

  “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

  解语温柔地答:“一切听你的。”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你好。”

  陶君亦说:“杏小姐,你好。”

  解语温和地说:“我想更正一点。”

  “是什么?”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情,呵,他的爱情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

  他嗫嚅说:“可是,你不像。”

  解语轻轻说:“我们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礼,他退后一步,他那两只西班牙大马上围上来。

  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对面马路,一动不动。

  解语取了报纸回屋,还听见犬吠。

  之后,再回头,他已经不在了。

  相信,以后,他牵狗散步,会走另外一条路。

  园丁正埋头种花。

  “是什么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无经开一点的花?”园艺工人搔着头一直笑。

  解语这才醒悟,世上并无经开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来,“太太,杏先生叫我们去医院。”

  “呵,他醒了,我们立刻出发。”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读新闻给他听。

  解语关怀地问:“你有什么不妥?”

  看护回答说:“她随家人到郊野公园露营,被一只熊咬脱五官,医生正尽力抢救修补。”

  解语惊骇,“可觉得痛?”

  女孩答:“那时不痛,现在痛得哭。”

  解语无奈。

  女孩放下报纸,“我下午再来。”

  看护说:“杏氏研究所人工养殖皮肤一流,多间医院都来借用,放心,她的脸没问题。”

  “为何戴着面具?”

  “啊今日是万圣节。”

  看护走出去之后,杏子斡轻轻说:“对不起催你来。”

  “我正准备到你处。”

  杏子斡说:“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赶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试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这次机会,一去不回头。”

  解语握住他的手,“我会咬住你不放。”

  她张口便咬。

  杏子斡说:“哟,痛。”

  两个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语才转过头去,轻轻问:“你说什么?”

  杏子斡的声音更低,“我说痛。”

  “你不是开玩笑?”

  “不,我真觉痛。”

  解语泪盈于睫,立刻接铃唤看护。

  看护匆匆进来,“什么事?”

  解语对她说:“病人说觉得痛。”

  看护张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马上去叫医生。”

  这一段时间内,解语一直没有放开病人的手。

  老金接着进来,兴奋地问:“可是有知觉了?”声音沙哑。

  解语把手交给老金,一个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泪汩汩流下。

  刚才那猴子脸走过来,“你为什么哭?”

  解语擦干眼泪,“我欢喜过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兴也哭吗?”

  “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听你们说,成人世界好似相当可怕。”

  医生急急跑进病房去,没看见蹲在一角的解语。

  解语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金刚。”

  “你真名字。”

  “金刚,我今年九岁。”

  “好,金刚,来,用你双臂围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拥抱你。”

  “说得再真确没有,金刚。”

  她俩紧紧拥抱。

  然后,解语听得有人问:“杏夫人在什么地方?”

  解语举起一只手。

  他们看见了。

  老金说:“太太,请你进来听好消息。”

  解语应了一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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