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各西方都会的时髦女,立地生根,错不了,那些短暂会晤,叫邂逅,过去了算数。”
  “叫什么?”
  “邂逅,即偶遇,不经意未有计划的碰面。”
  可恩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挥手叫她们出去。
  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日焺奔着伸手去接,一边叫张丹及可恩。
  张丹立刻开门去与男友会合,两人在园子里追逐,接着,邻家幼童也跑出来看新雪,张丹着他们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没有跟他们疯,她静静坐下来。
  就这样,呆在沙发上好久,直到张丹喘气红脸回来。
  “哟,还有家务要做。”
  可恩跳起来吸尘,张丹去开洗碗机。
  日焺开着四驱车过来,“出去吃火锅。”
  张丹说:“我买了作料,我们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纳闷样,我们出去兜兜风。”
  她俩穿上大衣。
  这时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车子驶过,留下轮胎印子。
  张丹轻轻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日焺笑,“这两句又出自何经何典?”
  张丹答:“我慢慢说给你听。”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没有?
  应该,纬度差不多的地方气候也相仿,内陆只有更冷,孩子们面孔冻得红红,穿着臃肿的棉袄,可爱如年画里幼儿造型。
  他们有想念李老师吗。
  还记得李老师用英文教的三小猪寓言吗。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么?”
  他们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气胀,不舒服,起来找药,书房有光,她走近。
  听见两把声音轻轻说话。
  “出门一里,不如家里。”
  “回到家,感觉不同。”
  “往日只觉困家里又闷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两个人嘻笑。
  可恩泪盈于睫,做梦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竟然听见母亲与穗姨的声音。
  第七章
  既然是做梦也不妨,好歹得走过去与妈妈说几句话。
  可恩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是关锦婵与朱穗英这一对好排挡。
  可恩微笑走近,“妈妈,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们伸手拉她。
  可恩把头埋在母亲手里,这梦境何其真实,她流下泪来。
  只听得穗姨说:“可恩变得又黑又实。”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宽了。”
  “为什么不说话?”
  可恩看见母亲头发没染好,露出丝丝雪白发脚,她何尝不是晒黑了,双颊许多雀斑,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但是,却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当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愿你跳舞。母亲气色这样好,当然是跳了舞回来。
  即使是做梦,也代她高兴。
  可是,这个梦好似比往日的梦略长略真。
  “过来坐下,”穗姨说:“听日焺说,你都改过来了,现在足不出户,同往日南辕北辙,又懂得收拾屋子……为何沉默?”门响,日焺进来,捧着买回来的宵夜,“我胡乱挑了粥粉饭面,”看到可恩,“可恩,她们回来了。”可恩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她强做镇定,握住母亲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然客套地问:“玩得高兴吗?”关锦婵也双眼润湿,“很开心很轻松,欧洲美不胜收,但是无论如何,家里最好。”日焺把食物转了碗取出。
  可恩盘膝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很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她们把旅游照片摊出来摆满一地。
  日焺问:“为什么不用数码相机?容易储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干脆搁小盒子里,要看时整叠取出。”
  可恩缩在沙发里不出声,体内细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蜷缩在沙发上盹着。耳边母亲说:“咦,睡着了,奇怪,也不说话,也不吵闹,象换个人似的,应当高兴,但是见她长了灵性,反而伤感。”第二天醒来,可恩发觉自己还在沙发上,身体压着一条肩膀,已经麻痹。她想起昨夜的事,连忙跑上楼去找母亲,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随即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来是母亲与园丁在商量不知什么,她放假这段日子,园子荒芜了。可恩松口气,妈妈的确在家。
  以后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梳洗更衣上学。
  在门口碰到母亲,轻轻说:“今日下午没有课,妈妈等我一起吃饭。”
  “穗姨会过来做沙锅鱼头。”
  可恩把车开走。
  她母亲目送小小车子离去。
  园丁掘地种郁金香球茎,关锦婵斟杯热茶,坐在小客厅里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来了,挽着一篮菜。
  锦婵说:“可恩说会回来吃饭。”
  “呵,真是难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们土生儿不能吃辣。”
  锦婵发呆。
  穗英张罗起来,一边说:“昨晚我看一个电视清谈节目,大开眼界,原来根据统计,英国此刻有三千五百万个三十五岁以上的独身女子,她们是寡妇或失婚或从来未婚,正寻找约会对象。”锦婵放下杯子,哼一声。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确比较天真,其实不是没有适龄男子,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通常喜欢约会二十余岁活泼无包袱青春女,你说可是?”锦婵仍然唔一声。
  “我早已放弃约会这件事。”
  她以熟练手法切好葱姜,把大鱼头取出冲洗。
  “幸亏,还可以为孩子操心,苦中作乐,有个寄托。”
  关锦婵感慨说:“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我毅然离家,满心内疚,晚晚辗转反侧,担心可恩,还以为她会烧通屋顶,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过来,井井有条,升上大学,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运才对。”
  “可恩天良未泯。”
  “听日焺说,可恩完全摆脱陋习。”
  “是什么导致如此巨大改变?”
  “还记得她五六岁是最喜爱粉红色吗,到了十二三岁,忽然全身蓝黑,一年级又说班上男同学中与弱智儿班哲民最要好,过了一年,问起他,她茫然无头绪。”锦婵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欢来自北方的张丹?”
  穗英开始炸鱼头,喳一声,香气四溢,她搁上锅盖。
  “喜欢有用吗,不喜欢又有用吗。”
  “张丹聪敏上进用功。”
  穗英说:“我喜欢可恩。”
  锦婵哧一声笑,“可恩有什么好?”
  “家底清白,自小认识,又有妆奁。”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实她来自破碎家庭,个性孤僻,刚自深乙水(?这字怎么拼?”)里爬出来,尚未度过危险时期。”
  穗英叹口气,“哪由得你我说什么话,我们凡事仆心仆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关起门饮泣,怎可责骂,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又不是为着满足那颗可怜的心。”
  锦婵不停点头,“看得那样开又有这样的智慧,差不多了,你会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她们两人先是苦笑,继而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粉皮大鱼头也差不多做好了。
  锦婵忽然有所发现,“你看这妆奁的奁字,像形,似一只大柜里装满财物。”
  “可不是,拥有这只大柜的女孩特别矜贵可爱。”
  锦婵说:“张丹勤奋向上,这种优良质素,亦是妆奁。”
  穗英感动,“锦婵,你真的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