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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喜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难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的,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他死得早。”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家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大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太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子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有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记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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